36但书写的我(第9/10页)

在走过了黯黑无人的街道,看见了如梦留在铁栏杆上给我的信号后,我会想起我们曾经彻夜长谈的一个话题。那是结婚三年后的某个雪夜,像一对毫无忌讳的多年老友,我们的对话既没有掉入如梦的漠然深井中,也没有意识到彼此之间幽幽浮现的深邃沉默。在我的鼓动和如梦的想像力玩味之下,我们假想着当我们七十三岁时,每天会一起度过什么样的生活。

当我们七十三岁时,冬季的某一天我们会一起去贝尤鲁。我们会用存下来的钱买礼物送给对方:一件毛衣或一双手套。我们会穿着又重又旧的大衣,上面沾染了我们的气味。我们会心不在焉地浏览陈列橱窗,也没有特别要找什么,只是彼此边看边聊。我们会气冲冲地咒骂,抱怨那些变来变去的事物,絮絮叨叨地说从前的衣服啊,展示橱窗啊,人啊,都比现在要好得太多。当我们琐碎地念个不停的同时,我们会意识到我们之所以有这种行为,是因为我们太老了,对未来没有多少期待,然而尽管如此,我们并不打算改变,仍会继续我行我素下去。我们会去买个几磅的糖渍栗子,并确认他们是否秤得正确、包装适宜。然后在贝尤鲁后巷的某处,我们意外发现了一家从没见过的旧书店,惊讶欢喜之余,我们庆贺彼此的好运。店里面,将能找到一些价格合理、如梦从没读过或不记得读过的悬疑小说。当我们四处探头寻找小说时,一只在书堆里出没的老猫会朝我们低吼,而敏感的女店员则会对我们微微一笑。我们会到一家布丁店坐一会儿,很高兴买到一袋袋便宜的书,足以满足如梦至少往后几个月的悬疑阅读胃口。喝茶的时候,我们起了小小的争执。我们之所以吵架是因为我们已经七十三岁了,而就如所有的人一样,我们很清楚自己七十三年的生命全是徒然。回家之后我们马上打开大包小包,我们会毫不害羞地脱下衣服,然后用我们苍白、松弛的年老身躯尽情做爱,同时享用那一大包糖渍栗子配上黏稠的糖浆。我们疲惫而衰老的身体,如今是苍白的颜色,看起来就像是六十六年前我们初次相遇时,两人稚嫩肌肤的那种半透明奶油色。讲到这里,想像力始终比我生动鲜明的如梦会插嘴说,我们将会在疯狂的缠绵中途停下来,抽一支烟,大喘一口气。提起这个话题的人是我,因为我直觉相信,等我们到了七十三岁,当如梦不再有条件盼望另一种生活的时候,她终将会爱我。相反,伊斯坦布尔,一如我的读者所知,将继续生活在悲惨之中。

我依然偶尔会撞见她的物品,有时藏在耶拉的一只旧箱子里,有时夹在我办公室的东西里,或是在某个房间,或是在荷蕾姑姑家,由于我之前莫名的忽略,以至于尚未被处理掉。一颗紫色的扣子,来自我初次见到她时她身上穿的印花洋装;一副所谓“摩登”的尖角镜架,那种1960年代欧洲杂志里开始出现在精明干练的女人脸上的镜架,如梦试着戴了半年后就把它丢在一旁;黑色的小发夹,她总是用嘴咬着一根,两只手把另一根固定在头发上;一个尾状的盖子,是她拿来收藏针线的一个空木鸭的盖子,丢了好多年,始终令她耿耿于怀;文学课的家庭作业,被混入了梅里伯伯的法律文件中,作业的题目是讨论卡夫山上的神秘怪鸟“骏鹰”,回答则是原封不动从百科全书上照抄下来;几缕她的发丝,黏在苏珊伯母的梳子上;一张替我列的购物清单(烟熏鲣鱼、一本《银幕》杂志、打火机加的丁烷、宝妮榛果巧克力);一张树的图画,是在爷爷的协助下画出来的;字母书里的那匹马;绿色袜子的其中一只,十九年前我曾看见她穿着这双袜子,骑着一辆租来的脚踏车。

在我温柔、恭敬、谨慎地把这些物品放进尼尚塔石公寓大楼前的垃圾筒,然后转身跑走之前,我会先把它们揣在我邋遢的口袋里,随身携带个几天,有时候一个星期,甚至——唉,好吧——好几个月。即使在痛苦地割舍它们之后,我仍不免幻想,也许有一天,这些悲伤的物品将会伴随着往事回到我身旁,就好像从公寓大楼的幽暗天井里再度现身的物品。

如今,关于如梦的一切,我所拥有的只有这篇文字,这一张张晦暗、黑色、漆黑如墨的书页。有时候当我想起书里面其中一则故事时,比如说刽子手的故事,或者某个下雪的冬夜我们第一次听到耶拉说的“如梦和卡利普”的故事,而我最后总会联想到别的故事,关于一个人要做自己的惟一方法,若不是变成另一个人,就是要进入别人的故事。而我试图放进这本黑色之书中的故事,又让我联想起第三或第四则故事,就好像我们那不断延伸、向前开启的爱情故事和记忆花园。那迷失在伊斯坦布尔街头而逐渐变成另一个人的情郎,或是那想找回自己脸上失落的秘密与意义的男人,回想起他们的故事总叫我激动不已,促使我以越发浓烈的热情全心拥抱这份新工作,也就是重述那些很旧很旧、古老尘封的故事,以至于此刻我来到了我书本的结局。最后,卡利普匆匆忙忙赶在报纸截稿前,写出最后一篇耶拉的故事,虽然坦白来说,它们的确不再是报纸上最热门的东西了。黎明破晓前,他从书桌前起身,看着城市在黑暗中沉睡,心痛地想念着如梦。我从书桌前起身,注视着城市的黑暗,想念着如梦。我们对着伊斯坦布尔的黑暗,想念着如梦。然后,在夜半时分,一股悲伤向我们袭来,半梦半醒中一股战栗攫住了我,我以为自己在蓝格子棉被上又遇见了如梦的踪迹。毕竟,没有什么比生命更让人惊奇。除了书写。除了书写。是的,当然了,除了书写,那是惟一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