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我,卡(第2/3页)

卡还是到了巴依塔尔哈内街,从教长简陋的屋前经过时,他站了一会儿,望着楼上,望着窗户。

再后来,他看见卡尔斯市图书馆的门开着,卡走进去,爬上了泥泞的楼梯。楼梯平台上有个木制的通告栏,上面仔细地钉着卡尔斯当地的七份报纸。正像《边境城市报》一样,其他报纸也是在前一天午后就印好了,所以都没有提到革命,而是说民族剧院晚上的演出如何如何的成功、雪还要下几天,等等。

尽管学校放假,在阅览室仍有那么五六个学生,还有几个嫌家里冷来这里呆着的退休职员。卡在一个角落里,在被翻阅得快要散架的字典和已经掉了一半的彩图儿童百科全书堆里,找到了他童年时最喜欢读的一套生活百科全书。这套书每一册的封底内页,都贴着一些彩色图片,再往前翻几页就可以看汽车和轮船的部件、男人的器官,简直成了解剖学的宣传画。卡在第四册的封底内页看到过一位母亲和躺在她鼓起来的肚子里就像睡在一只鸡蛋里一样的婴儿,他本能地在这册书里找这一页,却发现这一页已经被撕掉了,只留下了被撕去后的痕迹。

他认真地读起了这册书(I·S—MA)第324页的一个词条。

雪:水在大气中降落时、悬浮时或者上升时形成的固体状态。通常情况下呈美丽的晶状六角星结构。每个晶状颗粒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边形结构。雪花的奥秘从远古时期就引起人类的好奇和惊叹。1555年,瑞士乌普萨拉城的奥拉乌斯·玛格努斯主教首次发现,每一片雪花都具有其特有的六边形结构和如同在其结构上所看到的……

我说不清楚在卡尔斯时卡读了多少遍这个词条,这晶状雪花的图片对他有多大触动。多年后的一天,我去了尼尚坦石他的家,他的父亲,一位永远悲伤而多疑的老人,含着热泪跟我长时间地聊起了卡,我请求他让我看看家里的藏书。我指的不是卡房间里他童年和青年时期的藏书,而是在起居室阴暗角落里的他父亲的藏书。这里有成套的包装精美的法律书籍,20世纪40年代的土耳其小说和国外作品的译著、电话和黄页,在这些书中,我也看见了这部特别的生活百科全书,我扫了一眼第四册封底内页上那张孕妇的解剖图。我随意打开书,就翻到了第324页。在那一页,同样是雪这个词条边,我看见了一张至少有三十年的已经枯黄了的纸。

卡看着面前的百科全书,像个做作业的学生一样,从口袋里取出本子,开始写他到卡尔斯后的第十首诗。在这首诗中,他从每片雪花的独特性和对生活百科全书里已找不见的母亲腹中的胎儿的想像出发,对他自身及他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位置、恐惧、特点和惟一性进行了思考,他把这首诗命名为:“我,卡”。

诗还没写完的时候,卡感觉有人坐到了桌旁。他抬起头,愣住了:是奈吉甫,他愣住了,不是因为内心的恐惧和惊讶,而是因为内心的犯罪感:一个不会那么轻易死去的人,他却愿意相信已经死了。

“奈吉甫。”卡叫道。卡想拥抱亲吻他。

“是我,法泽尔。”那个年轻人说,“我在路上看到你了,然后跟着你。”他朝密探萨非特坐着的那边看了一眼,“请您快点告诉我:奈吉甫真是死了吗?”

“是的,我亲眼看到的。”

“那你为什么叫我奈吉甫?你还是不确信。”

“我不很确信。”

法泽尔的脸突然变得灰白,但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下来。

“他希望我为他报仇,所以我能感觉到他已经死了。可开学后,我还是想和过去一样,努力学习,不想报仇,不想卷入政治。”

“报仇是很可怕的一件事。”

“但如果他真的希望我这么做的话,我还是会替他报仇的。”法泽尔说。“他跟我说起过您。你把他写的信交给希吉兰,也就是卡迪菲了吗?”

“给了,”卡说。法泽尔的目光让他很不舒服。“需要改成‘我还没给’吗?”他想着。可已经晚了。另外,不知什么原因,尽管说了谎,卡内心却很踏实。法泽尔脸上流露出来的痛苦又让他很不安。

法泽尔的双手捂住脸,哭了一会儿。可又是如此气愤,他没有流泪。“奈吉甫死了,可我找谁报仇呢?”他看到卡沉默不语,盯着卡的眼睛说:“您最清楚。”

“听说你们常常在同一时间想着同一件事情,”卡说。“你现在思考着,也就意味着他还存在着。”

“他希望我思考的东西,使我的内心充满痛苦。”法泽尔说。卡第一次从他的眼中看到了与奈吉甫眼中类似的光彩。他觉得自己是跟一个幽灵面对面地坐在了一起。

“他迫使您想什么呢?”

“报仇。”法泽尔说。他又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