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伊斯兰政教徒,是西方和世俗主义者对我们的称呼(第3/4页)

“您看到院长被杀,为什么不报警而来到了这儿?”

“我到这儿是赴约来了。”

“赴什么约?”

“我们是大学时的老同学,”穆赫塔尔用一种歉意的语气说。“他住的卡尔帕拉斯旅馆的女主人是我妻子。事发之前,给我,也就是这里,给市党部打了电话定了约。情报人员在监听我们党的电话,所以你们可以去查一查。”

“你怎么知道我们监听你们的电话?”

“对不起,”穆赫塔尔镇静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猜测。也许我猜错了。”

卡在穆赫塔尔身上觉察到了一种冷静,同时还有一种压抑。警察态度强硬的时候,他举止谦恭;挨训斥、被推推搡搡,也不把它看成是什么尊严问题;警察和政府的残酷,在他看来,就如同停电和满是泥泞的道路一样再平常不过;所有这些他都习惯了。卡觉得自己身上没有这种有益的韧性和能力,因而对他有了一丝敬意。

市党部里的搜查持续了很长时间,柜子和文件被翻了个底朝天,一部分文件用绳子捆好放进了袋子,搜查记录做好后,卡和穆赫塔尔坐在警车后排,像犯了错的两个孩子一样一声不吭,穆赫塔尔放在膝头的又大又白的手像又胖又老的狗,卡从这两只手上看到了同一种压抑。警车在卡尔斯大雪覆盖的昏暗街道上缓缓开过,从亚美尼亚人的别墅半开的窗户中射出昏黄的灯光,在灯光映照下,他们满怀伤感地看到了空空荡荡的老房子,看到了手里拿着塑料袋在结了冰的人行道上小心挪着步子的老人们,他们看上去就像孤魂野鬼似的。民族剧院的宣传栏已经贴好了晚上演出的海报。为了晚上的直播,工人们还在街上忙着铺线。路封了以后,长途车站有种烦躁不安的等待气氛。

童话般的雪中,警车缓缓开着,在卡的眼中,雪片的大小和一种小孩子们称作“雪暴”的充水玩具里面的雪片差不多。司机开得很小心,这么短的距离竟然用了七八分钟,路上卡和穆赫塔尔的眼神有一次碰到了一起,从老朋友忧郁而又令人平静的眼神中可以看出,到了警察局,他们会拷打穆赫塔尔,但不会碰自己一下,这使得卡感到了羞愧,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老同学的眼神,卡多年以后也无法忘记,从他的眼神中,卡感觉穆赫塔尔在想等会儿自己理应会遭拷打。尽管穆赫塔尔坚信四天后进行的选举中自己会稳操胜券,但从他的眼神中卡读到了一种屈从,也读到了一种为将来要发生的事情而表示的歉意。卡明白了穆赫塔尔是这么想的:“我现在还在世上的这么一个角落里挣扎着生活,甚至还对这里的政权充满欲望,我要遭拷打了,我知道那是我活该,但我会尽力不伤自尊,我比你还瞧不起我自己。请别盯着我看,别让我感到无地自容了。”

车开进了警察局落满雪的院子,他们没把卡和穆赫塔尔分开,但对他们的态度很不同。卡是从伊斯坦布尔来的名记者,如果写出对他们不利的东西的话,会给他们带来麻烦,所以他们把卡当作愿意与他们合作的一个证人。对穆赫塔尔则是一种鄙视的态度,像是说:“怎么,又是你?”甚至他们对卡的态度也似乎在说:“您这样的人怎么能和这种人在一起呢?”卡天真地以为他们鄙视穆赫塔尔,是认为他没脑子(你以为他们会把这个政府交给你吗!)、愚蠢(你还是先过好自己的日子吧!)。但以后,他将痛苦地认识到这中间隐含的东西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为了让卡辨认杀害教育学院院长的小个子凶手,卡被带到隔壁的一间屋子里,看了收集来的近一百张黑白相片。这里有卡尔斯及周边地区至少被拘捕过一次的所有伊斯兰狂热分子的相片。大部分是年轻人,是库尔德人,是农民或者失业者,但其中也有小贩、宗教学校甚至大学里的学生、教师和逊尼派土耳其人。照片里的这些年轻人有的愤怒、有的则悲伤地看着镜头。从这些照片里卡认出了这一天时间里见过的两个年轻人,但卡找不出那个年纪更大的小个子凶手。

卡回到原来的那个屋子,看见穆赫塔尔还是有些驼背地坐在那张凳子上,鼻子流血,一只眼睛有些淤血。穆赫塔尔不好意思地扭动了两下,用手帕把脸遮了起来。沉默中卡突然想像,穆赫塔尔是由于这个国家的贫困和荒唐而产生了犯罪感和精神上的压抑感,是因为这种犯罪感和精神压抑才挨了这顿揍,但在挨了这顿揍后他却得到了解脱。两天后就在他痛苦地听到人生中最不幸的消息之前——这次是他自己陷入了穆赫塔尔的境地——尽管卡觉得愚蠢,他还是会回忆起这次想像。

见到穆赫塔尔一分钟后,卡又被带到隔壁的屋里录口供。一个年轻的警察用一台老掉牙的雷明顿牌打字机做着记录,卡想起儿时做律师的父亲晚上把工作带回家时用的也是这玩意儿。在讲述院长是怎么被杀害的时候,卡在想,他们是为了吓唬自己才带他去看穆赫塔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