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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排年轻的被告之中,有一双特别明亮、优美而清澈的眼睛,本多打内心里呼唤着那双眼睛。刚知道这件案子时,本多倒觉得这双圆圆的大眼与这类事件极相符合,而眼下这种场景,又显得那样极不相称,那样格格不入。

“美丽的眼睛!”本多呼唤着,“年轻人美丽无双的眼睛啊!多么清澄、明媚,令人敬畏,犹如猝然沐浴在三光瀑布的水流中,体验着俗世所不曾有的责难。将一切都说出来吧,原原本本,老老实实都说了吧,哪怕尽情地自伤也行。你这样的年龄,应该学会维护自身之术了。一切尽情吐露出来,最后,你将会明白‘谁也不会相信真实’这一人生最重要的教训。对于这双美丽的眼睛,这是我所能施予的惟一的教导。”

——此后,本多窥视一下法坛上久松审判长。

这位刚刚越过六十岁的审判长,生着一副端正的面孔,白皙而干燥的肌肤上分布着浅淡的老人斑。他戴着金丝眼镜,言谈简明扼要,吐词铿锵有力,犹如嘴里含着象牙棋子,互相碰撞,发出无机质闲雅的响声。他的话的内容宛若法院大门上闪光的菊花徽章,平添一层严冷的威容,这一切仅仅来自他那一口假牙。

久松审判长人格上评价甚高,本多也很喜欢这种严谨正直的品德。不过,如此年纪仍在地方法院供职,看来至少是个不够称作秀才的人。律师们评价他的性格,说他看起来以理智为胜,其实感情颇为脆弱,为了同内心的火焰作战,外观上却摆出一副严冷的面孔。当他感到无比愤怒或深深激动的时候,只要看看老人那白皙而干燥的面颊泛起红潮,一切就不言自明了。

本多是多少知道些审判官的心理的,那是怎样的战斗啊!在这样的战斗中,他仅用一道法律的正义的岸壁,抵挡着感情、情念、欲望、利害、野心、羞耻、狂妄,以及其他各种杂沓的漂流物,木板、纸屑、油污、橘子皮,甚至孕育着鱼和海藻奔涌而来的全部人性的大海!

——作为预谋杀人罪的间接证据,久松审判长似乎很重视将日本刀换成短刀这一事实。关于证人到庭的申请一旦被驳回,立即进入对于证据的调查。

……

久松审判长饭沼,听着。举事前你们将日本刀全部换购为短刀,目的就是为了暗杀吗?

饭沼是的,是这样的。

审判长那是几月几日的事?

饭沼记得是十一月十八日。

审判长当时卖了两口日本刀,用卖掉的钱买了六口短刀,是吗?

饭沼是的。

审判长是你自己去换购的吗?

饭沼不是,是托两个同伙去的。

审判长那同伙是谁呀?

饭沼井筒和井上。

审判长为什么一口一口分开来卖?

饭沼因为年轻人卖刀,两口在一起太惹眼了,所以尽量挑选两位明朗温顺的,分头到不同地方的刀铺去卖掉。我嘱咐他们,假如刀铺老板问起卖刀的原因,就说本来是练习剑道“跪刺”用的,现在不练了,想换购几口白鞘短刀,分给兄弟们玩玩。两口换购六口短刀,再加上原有的六口,十二人每人一口。

审判长井筒,讲一讲你去卖刀的情况。

井筒是,我去的是麯町三丁目的村越刀剑店,尽量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我说“卖刀”,那位小个子老婆婆,抱着猫在店里值班,我突然想到,猫害怕待在卖三弦琴的店里,在刀店里就不会有那种事情了。

审判长那些无关紧要。

井筒是,我跟老婆婆说要卖刀,她马上走进里间,接着出来一个满脸不高兴的老板。他拔出刀看了看,带着轻蔑的神情,翻来覆去地看个仔细,最后卸掉销子瞧了瞧内芯。“不出所料,冒牌货。”他说。老板没有问我为什么卖刀,估量一下价钱,给了我三口白鞘短刀。我仔细验了验刃口,就带回来了。

审判长他没有问你住址、姓名等什么的吗?

井筒是的,他什么也没有问。

审判长怎么样?辩护人有没有什么要问饭沼或井筒的?

本多律师我想问井筒一个问题。

审判长准许。

本多律师你去卖刀的时候,饭沼是否对你说过,长刀不便于用来暗杀,要换成短刀才行呢?

井筒……没有,我记得没有说过。

本多律师那么说,他没有特别指示,只是叫你去换购短刀,你也不问清理由就到刀铺去了,是吗?

井筒……是的……不过,我只是大致想象了一下,因为这是当然的事。

本多律师那么,是否因为当时决定的内容临时有了改变?

井筒不,不记得有这等事。

本多律师你去卖的是自己的刀吗?

井筒不是自己的刀,是饭沼的刀。

本多律师你自己身上带的是什么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