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第2/4页)

和这种人在同一建筑中一起工作,该是多么可怕,本多本人也很容易想象得到。这是纯净的精神房间里惟一一张落满尘埃的桌子,从理智的观点看,没有比一味沉迷于梦幻更加接近懒汉污点的了。梦幻带给人的只是轻佻、放荡的形象,赋予精神的只是污渍的衣领、布满寝皱的脊背以及露膝的裤子等风情。尽管本多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依然于不觉之间违反了公众道德。他心里明白,自己已经被同僚们当作清洁公园人行道上一团废纸看待了。

论起家庭,妻子梨枝倒什么也没说。梨枝决不是那种喜欢窥探丈夫内心的女子。对于丈夫的变化,她不是不知道,丈夫被某种事情所纠缠,她也并非毫无觉察。可梨枝她什么也不说。

本多不想对妻子说明情况,这种心情也不是因为害怕嘲笑和侮辱,他之所以缄口不语,完全是基于一种微妙的羞耻心。正是这种羞耻心构成了他们夫妇的特质,可以说,这是这对略显有些古典风格的娴静的夫妇最美好的部分。本多几乎无意识地察觉到,他的新的发现和变化之中含有某些与此相抵触的东西。因此,他们夫妇在这最美好的部分上,悄悄保持沉默和尚未表明的秘密。

梨枝也惊讶地发现,最近丈夫工作起来颇为艰难,在他工作的间隙里,自己专门为他精心烹制了可口的饭菜,但还是不能使丈夫像从前那样心情轻松起来。他既无牢骚,也不露出寂寞的神色,更没有故意显示一副毫不寂寞的健康的样子,以此刺伤妻子的心。梨枝肾病发作时,那副轮廓模糊的娃娃型又圆又胖的脸就会增添几分稚气。不过梨枝总是装出像平时的样子,即便微笑中充满温柔,也决不流露期待。使得梨枝成为这样的女性的,一半是父亲,一半是本多的力量。至少本多没有教给妻子嫉妒的苦恼。

尽管勋的案件在报纸上大肆宣扬,但既然丈夫闭口不谈,梨枝也保持沉默。但是,当饭桌上两人都无话可说,显得极不自然的时候,梨枝便淡淡地说道:

“饭沼先生的儿子也真叫人担心啊!来我们家时,倒像个老实、认真的书生呢。”

“嗯,老实、认真,和这种罪行并不矛盾。”

本多反驳道。不过,梨枝觉得,这种反驳十分温和,是经过反复考虑说出来的。

本多心里乱糟糟的,如果说,营救清显没有成功,给本多的青春留下最大的遗恨,那么这次必须再加以营救。无论如何,都必须将他从危难和污名中拯救出来。世间的同情也是一根可以攀附的绳索。他早已觉察,由于参加的人员特别年轻,社会上不但决不会憎恶这桩案件,还会进一步寄予同情。

本多那天晚上梦见清显,翌日早晨就下定了决心。

饭沼到东京车站迎接本多,他穿着海獭皮领的外套,八字须在腊月的寒气里不住抖动。他已经在月台上站了很久了,说话的声音和通红而湿润的眼睛充满了疲劳。本多一下车,饭沼一把拽住他的手,呵斥塾生夺过本多的手提包,一个劲儿对着本多的耳朵说着感谢的话。

“真是太感谢您了,这下子我也觉得有了千军万马啦!儿子果真有好报啦!可是本多先生,您是下了多么大的决心啊!”

行李先叫塾生送到母亲那里,本多跟着饭沼来到银座,在茶寮里吃了晚饭。临近圣诞节,大街上装饰得五彩缤纷。东京市人口听说已经达到五百三十万,一看到拥挤的人流,什么不景气,什么饥馑,犹如火灾现场,距离这里十分遥远。

“拜读来信,妻子也高兴得哭了。我们一定把信供在神坛上,朝夕膜拜。可是,审判官不是终身制吗?您怎么辞职了呢?”

“生了病,也是不得已的。我靠着医生开具的诊断书,挡回了一切挽留。”

“是什么病?”

“神经衰弱。”

“真的?”

饭沼沉默了,一瞬间,他的眼里闪现着不安的神色,这种正直的不安,使得本多感受到他的厚意。作为一个审判官,对于自己不太喜欢的被告所表现出的瞬间的正直,不论如何企图疏离,但依然会抱有某种厚意。本多对这一点很清楚,他在心里试图揣摩一下原来的律师对待当事人所抱有的感情。那该是最富戏剧性的感情。瞬息之间掠过审判官心头的厚意,本该有着某种伦理的源泉,但从律师的立场,对此必须毫无保留地加以利用。

“我申请辞去本职审判官,身份依然是法官,我现在应该被称作退职法官。明天我去律师会登记,与此同时,我将作为律师开始工作。这是自己主动承担的差事,打算为此竭尽全力。本想干到奏任官再退职,当了律师就不能再贴这块金箔了。这也是自己乐意退下的,没办法。打官司,只能由自己找律师。至于报酬,就照信上所写的办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