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第2/4页)

“起誓和签合同不一样!”

辻村愤激地从旁插嘴说。他当然预先知道勋的意思,作为勋代言人说的。其实,他对濑山含有微妙的阿谀的意思。濑山接受了他的意见,倒是惹恼了勋。

“哦,是不一样,不可混同起来,我说错了,我撤回。不过,要是以强制当局发布戒严令为目的,军部的协力是绝对的条件。不可缺少的。正因为如此,不仅是用飞机撒布檄文,开头你所说的向国会投掷炸弹也是很必要的。有没有专家的指挥,对于现场的统一行动来说,起着决定性的作用,不是吗?否则,光是指望日本刀和日本精神,不就是一种暴举吗?精神主义太多了!这是个值得警惕的倾向。”

“就是暴举,没错,神风连也是暴举!”

勋开始的声音很低沉,但听起来很沉着,而且明显表示他不会听取别人的说教。三个人面面相觑,沉默不语了。

勋的心里沉落下来一股阴暗的瀑布,慢慢冲散了他的自尊。正因为他当前最重要的不是自尊心,所以被抛弃的自尊心又回报他难以排解的痛苦。这个痛苦的彼方,浮泛着云隙间清澄的夕空般的“纯粹”。他祈祷般地梦想着那些该杀该剐的国贼的面颜。他越是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越是增加那些大腹便便的家伙现实的存在,也就越发感到他的腐臭气息,自己也就渐渐滑入不安和恍惚的世界,犹如夜海中的一只水母。将这个世界变得一塌糊涂而且越来越难以置信,正是这帮家伙的罪过。杀死这帮家伙,将利刃刺入他们患着高血压的肥硕的身体,到那时候,世界才可能重新修理和加固。在那之前……

“如果不想干,我也不挽留!”

这句话勋自己也无法阻挡,终于冲口而出了。

“不是……”濑山咽了口唾沫,慌忙说,“……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没有说我们的意见不被接受就不干了呀。”

“你们的提案不能接受。”

勋仿佛感到自己的声音,是从非常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

——他们每天都在开会。

第二天,没有人学着最初的三个人脱退出去。接下去的一天,两派争得十分激烈,少数派的四个人退出了。再下一天,又有两个人退出。这么一来,包括勋自己在内,共有十一个人。距离举事的日子只有三个星期了。

被堀中尉抛弃的十一月七日到十一月十二日,召开了六次会议。第六次会议,勋迟到了半个钟头。他一登上二楼,就发现十个人已经到齐了。此外,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这个人坐在离开大家稍远些的角落里,所以勋没有马上注意到他。

他是佐和。

佐和明知道他的到来会惹起勋的惊讶和愤怒,所以他没有像小孩子那样上当。勋立即想到,这地方连佐和都知道,一切都完了。假如十人中有一人瞒着勋而暗自求助于佐和,那么这十个人中的任何一个都无法信赖了。不过,他转念又想,这是病态的考虑。说不定是脱退的人为了减轻些良心上的自责,请佐和替代自己出点儿力气,这种想法倒是更合乎情理。

“我捉摸着大伙儿肚子饿了,送来些大阪寿司。”

佐和穿着紧巴巴的旧西服,这位对内衣甚为洁癖的汉子,如今却在汗渍的白衬衣领子外面戴了一条腌臜的领带,盘腿坐在这间屋子里惟一的坐垫上,那副姿态活像个木鱼。

“谢谢。”

勋很平淡地打了声招呼。

“我可以到这里来吧?我来劝大家吃……来,快!大伙儿都很客气,你不来,他们都不肯动筷子,真是好同志啊。这个时候,能有这些坚定不移的同志,对于一个男子汉来说,无比荣幸。”

“好,那我就不客气啦。”

勋故作豪爽,首先带头夹起一块寿司。

吃着寿司的当儿,勋在忖度着如何对付这个佐和。但是,咀嚼妨碍了他的思考。不仅如此,吃寿司时的一段沉默,对自己也是解救。还剩三周时间了,赴死之前,还能有几次像吃寿司这样,享受自甘堕落的快乐呢?勋想起神风连的楢崎盾雄切腹前大吃大喝的故事,他抬眼看看周围,大伙儿也都在默默地吃寿司。

“请把大家介绍一下吧,其中有两三位是塾里的学友呐。”

佐和笑嘻嘻地说道。

“这是井筒,这是相良。此外还有芹川、长谷川、三宅、宫原,木村、藤田、高濑和井上。”

勋一一作了介绍。

细想想,袭击变电所小队留下来的只有长谷川、相良和芹川三人了;袭击日银小队的井上,只要能和高濑在一起,不管干什么都行;暗杀要人小队的全都留下了。勋把最勇敢的同志都分在第一小队和第二小队了。看来,他并不糊涂。

明朗而轻信人言的井筒,个子小、头脑机敏、戴着眼镜的相良,东北某地神官之子、年纪稍轻的芹川,寡言而有些轻佻的长谷川,循规蹈矩、生着一颗四棱子头的三宅,有着一副黯淡而干枯的面孔的宫原,喜欢文学、崇拜天皇的木村,一向急躁但沉默不语的藤田,罹患肺疾、有着一副结实的肩膀的高濑,柔道二段、性格温和的壮汉井上……这些都是精心挑选的真正的同志。留下来的都是一伙儿懂得生死要义的年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