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第3/3页)
眼见着,舞台上汲潮车的车轮无休止地旋转起来。
本多想起有个时期,自己也迷上了各种轮回说教的书籍。
轮回,或曰转生,原语为samsara。所谓轮回,就是众生围绕迷界即六道——地狱、饿鬼、畜生、修罗、人间、天上——永无休止地循环往复。但“转生”一语,有时包括由迷界走向悟界的意思。此时,轮回即止息。轮回必然是转生,但转生未必是轮回。
总之,佛教承认这种轮回的主体,但不承认所谓常住不变的中心的主体。因为佛教否认我的存在,因此也就不承认灵魂的存在。它所承认的只是:通过轮回而生生灭灭流转的现象法的核心,所谓心识中最微细的东西。这就是轮回的主体,即唯识论所说的阿赖耶识。
现世中存在的东西,即便生物也没有作为中心主体的灵魂,无生物因产生于因缘,也没有中心主体,因而,世界万物都没有一种固有的实体。
如果轮回的主体是阿赖耶识,轮回运动中的样态就是业。而且由于学说的不同,分为多种流派,故而佛教开始出现百千异说,呈现五彩缤纷的局面。有的学说认为,阿赖耶识已经为罪恶所污染,就是业的本身。有的学说主张,阿赖耶识半污染半无垢,隐藏着向解脱过渡的桥梁。
本多记得自己确实研读过繁琐的业感缘起说和五蕴相续的复杂的形而上学,不过自己也说不清懂得了多少。
……《松风》的上半场演出已进入高潮:
(主角唱)月出碧云天,
(配角唱)喜有月相伴。
(主角唱)明月一轮,
(伴唱)二影依稀,夜海潮满。
彩车载月,忧烦何在?眼前汐路漫漫。
站在舞台上的又是美艳的松风和村雨了,配角僧人已经从座席上站起来,观众的面孔也能一一看得清晰、锣鼓曲子也能一板一眼听得真切了。
六月奈良旅馆里的不眠之夜,他确信见到了清显转生的证据。然而,那件事已经逐渐变得遥远而模糊了。理性的基础确实已经产生裂纹,但是泥土又即刻埋没这种裂纹,上面长满茂盛的夏草,隐藏了那一夜的记忆。如今,就像眼下所看到的能乐剧,那只不过是探访自己理性的幻影,理性的偶然的休假。和清显在同一处生长黑痣的少年,不限于勋一人,在瀑布下相会,未必就是清显谵语中所说的那个瀑布。单凭这两个重叠的偶然,作为转生的证据,未免太薄弱了。
本多极为熟悉刑法中对获取证据的要求,现在他认为,仅凭这些决定转生,实在太轻率了。他从内心里希望转生存在,这种心情犹如枯井中仅存的一洼清水的闪光。可是,本多的理性早已知悉井水正在干涸下去。这种理论的根据中存在的蹊跷之处,可以暂时不加检点,只管原样放置好了。
“我真傻!”本多犹如大梦初醒,“我实在太愚蠢了。三十八岁的审判官,本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不论佛典如何构筑一个精致的体系,这本来属于管辖不同的问题。数月来,一个沉重压抑着心头的谜团,顿然冰释了,心里感到一阵清凉。灵魂的白昼又回返了。本多觉得,自己从争分夺秒的繁重公务中挣脱出来,如今在这里只是一位出色的观众罢了。
能乐舞台近在咫尺,闪耀着不容接触的来世的光辉。它呈现一种幻象,本多对此非常感动。这已经够了!十九年前的珍爱重新复苏,六月奈良的一夜心醉神迷;如今想想,获得复苏的不是清显,只不过是本多所珍爱的情感罢了。
本多打算今夜回家后,再翻阅一下久未接触的清显的那本《梦日记》。
- [43]能乐剧中主角出场时演奏的清静而优雅的曲子。
- [44]仙人穿的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