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第2/3页)
他的性格看来毫不在乎自己所给人留下的印象。他谈吐磊落,首先提到剑道。
井筒和相良憋足气力想告诉中尉:勋是三段,在剑道界深孚众望。最后由戴眼镜的小个子相良,结结巴巴地说了出来。勋面红耳赤,中尉盯着勋的一双眼睛,蓦地充满亲切的光芒。
井筒和相良都看到了这番情景。他们都把勋当作自己意志的化身,但愿勋能凭借他那敏锐的青春年华所赋予的特权,同外部的人们对等交锋。故而,这个时候的勋无需有一句谎言,只需将他们的纯粹针一般刺向对方就行了。
“好,我问你饭沼,你的理想是什么?”
中尉目光闪亮,带着同刚才不同的语调单刀直入地发问。井筒和相良都觉得终于等到时候了,心里怦怦直跳。
中尉虽然让他们放松,勋依然正襟危坐,他挺起穿着制服的胸脯,简洁地答道:
“振兴昭和神风连。”
“神风连之举失败了,那样能成吗?”
“他们没有失败。”
“是吗?那么你的信念是什么呢?”
“剑。”
勋只说出一个字。中尉暂时沉默了,似乎在心里琢磨着下一个问题。
“好,我再问你,你最希望的是什么?”
这回勋有些嗫嚅了,他那一直凝视中尉眼睛的目光微微移开了,从浸渍雨水的一面墙壁,转向紧闭的毛玻璃窗户,他的视野在那里被阻挡了。他知道,隔着一道细格子窗户,到处都裹在蒙蒙雨雾之中。即使打开窗户,也决不可能看到雨的尽头。况且,勋所要说的不在这里,而是十分遥远的彼方。
虽然有些支支吾吾,但还是决心说出来了。
“太阳的……站在日出时分的悬崖上,朝着太阳膜拜……一边俯瞰光辉的大海……站在崇高的松树根上……自刃而死。”
“唔。”
井筒和相良吃惊地窥视一下勋的脸。勋在朋友面前,从未对任何人作过这番内心的独白,而今面对第一次见面的中尉,却将心里话和盘托出。
中尉没有恶意地回击他,这是少年的荣幸。他似乎对少年狂妄的自白认真地思考了一番,不久他开口说道:
“可不是嘛……不过,要想死得光彩,并不那么容易啊,因为自己不能选择时机。即便是军人,也不一定就能像平常那样死得其所。”
勋没能将这些话听进耳里。完全是些曲折隐晦的措辞,还夹着注释,什么“不过”之类的思考……这些哪是勋所能理解的呢?思想像白纸上滴落的鲜明的墨痕,谜一般的原典,莫说翻译,就连批语和加注也无从着手。
眼下,勋心中紧张万分,甚至准备承受对方的一个耳光。他两肩高耸,直盯着中尉的眼睛。
“提一个问题可以吗?”
“好的。”
“‘五·一五事件’前,听说中村海军中尉来找过堀中尉您,是真的吗?”
中尉的脸色瞬时间开始蒙上一层冰冷的蟹壳青。
“这谣传是从哪儿听到的?”
“家父的私塾里有人这么说过。”
“是令尊说的吗?”
“不,家父不曾说过。”
“不论如何,公判时是会弄明白的,不能听信这些无稽之谈。”
“是无稽之谈吗?”
“嗯,是无稽之谈。”
一阵沉默,可以感到中尉抑制着的愤怒像磁针一般微妙地颤动。
“请相信我们,说说真心话吧。是见到了,还是没见到呢?”
“不,我没见到。海军那帮人,我谁也没见到。”
“见到陆军军人了吗?”
中尉强作笑颜。
“每天都见,我本来就是陆军嘛。”
“这不是在回答问题。”
井筒和相良面面相觑,他们很是不安,不知勋还会提些什么问题。
“你的意思是指同志?”
中尉稍稍停顿了一下,问道。
“是的。”
“这些不关你们的事。”
“不,请您一定作答。”
“为什么?”
“因为我们想知道,如果……如果一旦有事求您帮助,堀中尉是会阻止我们还是采取相反的态度。”
勋不等对方回答,他就感到一种痛苦两相对峙的时刻来临了,正如过去多次经历的一样,同这些年长者对话的结果,会突然出现河水般白光闪亮的东西,这种时候,一向光辉灿烂的对手突然变成一堆死灰。对于被凝视的对手来说,这多少有些痛苦,但对于看着的一方来说,更是一种痛苦。紧张的时间犹如拉满的弓弦,猝然松懈下来,箭矢没有射出,弓弦又恢复到原来松弛的状态。难于忍耐的日常时间的垃圾山又一举现出了原形。难道没有一个前辈,敢于舍弃一切顾虑和年龄,面对这边“纯粹”的枪刺,立即以“纯粹”的枪刺加以回应?假若肯定没有一个,那么勋所考虑的“纯粹”就将受到年龄羁绊的束缚。(神风连的人决不会这样!)假如受年龄羁绊的束缚就是“纯粹”的本质,那么肯定不久就会变得茫然难辨。这种顾虑,最使勋感到心惊肉跳。果真如此,必须加快速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