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11页)

没多久,在她脑海中出现一个影子,他那消瘦的脸面,那双明亮的眼睛,都很清晰,好像就站在她的跟前,他老是那么诚恳亲切的声音在说:

“……大娘,革命不是一天半天的事,还远着呢。打走鬼子还要建设国家,把咱中国建成像苏联那样。啊!那真是太好了……干事不识字真难呀,也做不成大事。过去穷人念不起书——你知道,小兄弟念书是多么的苦——现在念书不花钱,应该叫她们去。人年轻时不念几年书,以后工作困难可就大了……”姜永泉的话在母亲心中鸣响,萦回,使她蓦地抬起头:

“对,革命要紧,孩子前程重要!我老了,吃些苦受些罪怕什么呢!”

母亲眼前还是夹在杂草中的那棵还未开花的鲜嫩的苦菜。苦菜虽苦,可是好吃,它是采野菜的姑娘到处寻觅的一种菜。苦菜的根虽苦,开出的花儿,却是香的。母亲不自觉地用手把苦菜周围的杂草薅了几把。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这样做,究竟是为了让采野菜的女孩子能发现这棵鲜嫩的苦菜,还是想让苦菜见着阳光,快些长成熟,开放出金黄色的花朵来?!

接着,母亲把头发理理,咬着牙用力站起来,疼痛难熬地拖拉着腿走到泉水边。那澄清的溪水在乱石上漩着涡儿涓涓地流着。母亲坐在石头上的影子倒映在水里,虽然晃动不定,但连她下颚右面那颗黑痣也清楚地照出来。她卷起摔伤那只腿的裤子,仔细地洗涤由于长时流着已发僵变成黑赭色的血渍,抠出钻进肉里变成血蛋蛋的黄沙子。洗干净后,她把衣服里的小襟撕下一块,包好伤口。她又蘸着水抹了几把脸,立时觉得清凉了好多。她干脆又用手舀起一些水喝下去,心里舒服爽快起来。像是阴凉清甜的泉水给了她力量,母亲又担起水来!走到陡坡处,她就半桶半桶地提上山去,终于把水挑到地里了!

母亲,她虽失去青春时代的体力,就连成年人的一般体格也被摧残,但她有着很多人所没有的精神力量。这种永远燃烧永不熄灭的信念的火,能使人返老还童,变得年轻!变得美丽!

“妈呀,快来看哪!八路军!那么多啊!”德刚和嫚子一见母亲来了,几乎是同时叫喊起来,一齐偎缠在母亲身上。两颗小心灵激动得简直要跳出来了。

母亲擦擦满脸的汗,望着山下行进着的部队行列,兴奋地笑了。

德强离家半年多了,没有一点信息,母亲也知道军队到处奔波打仗是很难来信的。她见到军队的人,总要打听打听儿子的消息。每次都碰到战士们和气而带点抱歉地回答:

“老大娘,军队里的人可多着啦,不能都认识……”

但她总不灰心,还是见面就要问问。

母亲觉得每个八路军都和自己的儿子一样,家里也有个像她一样的母亲,在日夜思念着儿子。担心他能吃得饱吗?穿得暖吗?衣服破了有人补吗?病了有人照管吗?……一听到枪声,就联想到自己儿子身上,心就不由得跳起来,仿佛每颗子弹都会打到她孩子身上。

母亲把给军队做的每一双鞋,每一件衣服,织的每一尺布,都和给自己孩子做的那样,用出她的最大心血。由于对自己孩子的疼爱,逐渐扩大起来,她爱每一个战士,爱整个八路军。本来妇救会不叫她做军用品,娟子一份就行了。可是她哪能放弃为自己的孩子——那些离家别母的战士们,尽一份力量的机会呢!

姜永泉担任区里的教导员[1]不在王官庄住以后,母亲就把南屋腾出来,专供军队住。每次来住的战士,很快就跟她熟了。

她给他们把炕烧热,补洗衣服。战士们不让她做,她就生气地说:

“你们这些孩子,这是对谁呀!在我这里不跟在你们家一样吗?我的孩子到你们家,不也打搅你们的妈妈吗?快别说了,再说大娘要生气啦!”

战士们看着这位和自己母亲一样亲的老大娘,又感动又亲热,最后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后来妇救会就负起这个工作,保证驻军不用自己洗补衣服。

有次母亲家住了一班战士,就是王东海那一班。其中有一个战士们都叫他小李的战士,母亲最疼爱他了。这青年战士,也真讨人喜欢,秀子、德刚就连嫚子在内,几天就和他亲得比亲哥还热几分。母亲知道他是昆嵛县人,父亲被鬼子杀了,他和老娘到处讨饭吃。八路军一来,他就参军了。现在他母亲在哪,是死是活他也不知道。正为此,母亲对他更疼爱些。

小李生了病,母亲无微不至地伺候他,使他很快好了。她由此联想到,儿子在外面生了病是否有人管呢?可是当她看到战士们像亲兄弟一样亲,还有像慈母一样的上级,她的心就宽慰了好些。做母亲的哪个不疼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