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迷惑(第2/11页)

但我看错她了。她留了下来,而且为人善良可靠。她三十多岁,受过教育,写的东西相当通顺,衣着雅致(常常邮购些便宜的时髦东西),举止也颇得体。她前后待了有六七年或者七八年。她成了家里固定的一员。我几乎认为她的存在是理所当然的了。

那几年我一直非常小心,不对她的私生活表现出任何兴趣。从她的神情看,我明白她的私生活必然十分复杂,但我从来都不想去了解。我害怕陷入这类细节之中。我不想知道她生活里的那些男人姓甚名谁。我不想知道那个叫西蒙的建筑工人如此这般,或者那个叫迈克尔的出租车司机如此那般。

我那时常常在星期五晚上去父亲的小房子。某个星期六早上,我什么都没问,她却突然跟我说,这个星期她非常痛苦。有一天晚上她甚至来到小房子,把她的小车子停在窄窄的车道上,放声大哭起来。我问她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哭。

她说:“我没有其他地方可去。我知道你父亲不会在乎的。在这儿干了这么多年,我已经把这房子当成自己家了。”

我明白了她的意思,这令我心碎。但即便在那时,我也实在无心了解什么细节。当然最终她闯过了那场危机,恢复了以前的娴静、时尚和端庄。

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我又一次发现乔的生活有了新的变化。不是因为某个男人,而是因为一个女人。刚来到市建住宅区,或者只是刚被乔发现。这两个女人,乔和那个女人,一直在互相吹嘘自己的生活如何丰富多彩,女人常常这样吹嘘。那个女人叫玛丽安。她有些艺术天分,会自己制作窗帘,在陶盘上画彩绘。她感染了乔,乔也想试试这些。于是每逢周末我就开始听到她谈论陶窑多么昂贵。六百到八百英镑。我感觉她正在以艺术和社交活动的名义请求我花钱置办一套家用电窑。一项商业投资,毫无疑问很快就能收回成本。而实际上,乔的作品几乎没有带来任何赢利。那时候她已经花了许多钱购买空白陶盘来画彩绘,几朵花,一只狗,或在茶杯内画一只小猫,再请市建住宅区里的窑场主帮忙烘干,然后在工艺品市场租一个摊位,还要将东西运过去。那时候上述所有事情她都做了,根本没有任何赢利。我想象她凄惶地坐在摊位边,守着她那些工艺品,神似某个古代妇女,穿着长裙和木屐,坐在简陋的农村集市上,守着一篮子鸡蛋,想着等挨过这百无聊赖的一天,就用自己所有的一切去换一捧魔种。

在伦敦,不时会有某位有闯劲的年轻艺术商,刚刚认识不久就请你去吃饭。刚开始的时候,你可能会觉得,在他那设计质朴的房子或公寓里,每一件物品都是精心挑选、品位独特,令人艳羡,发现者一定是独具只眼。而最后,当你觉得必须要赞美一番你们正在上面用餐的那张美丽的旧橡木长餐桌的时候,你听见他说这餐桌正待价而沽,一如其他你所看到的物品。这时你才明白,请你来不只是为了吃饭,更是为了参观,这就像是房产开发商请你去参观一幢房子,不仅仅是因为有你同行的乐趣。

现在乔就是这样。每个星期六早上,她总要一一打开那些又大又沉的包裹,里面装着她的作品——彩绘盘子、掐丝珐琅工艺品、布满条纹的蜡笔风景和肖像画、炭笔动物画、河畔垂柳的水彩画。凡是能镶上镜框的都镶上了镜框,还用了很大的衬托纸;所以那些包裹才那么重。

这样的周六展览令我十分为难。实际上我对这些作品很有兴趣。从中我出乎意料地体会到了灵魂的悸动,这真的令我感动。但是如果我显示出有兴趣的样子,就等于是在鼓励她下个星期六继续展出一大堆作品。我告诉乔,她确实很有天赋,或许可以去听听绘画或水彩画的课程,但她对此毫无反应。她想听的不是这个。

不知是谁向她灌输了这样一种观念:天赋与生俱来,勉强不得也操练不来。每当我告诉她某件作品表现出了不小的进步,她会说:“我想它都在里面了。”她指的是她那涌动的天赋,她并没有夸口。她也可能是在谈她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我觉得“艺术天赋与生俱来”这种半政治化的观念——及其所暗示的“艺术天赋无阶级性”的观念——应该是某人灌输给她的。我想那人或许就是她的新朋友玛丽安。

过了一段时间我终于明白了,乔向我展示她的作品,并不是为了听我评论。她是要我买她的作品,她是要我向伦敦的朋友们介绍她。我自己就是一个工艺品市场。我父亲也一样。乔每个星期六早上带来的不全是她一个人的作品。有很多是玛丽安的,她对此很大度。毫不忌妒。我开始觉得,这两个彼此激励的女人已变得令她们自己都感到敬畏。她们都很平凡,但其天赋使她们出类拔萃,超出其他粗俗的同类。她们热爱自己制作的每一件艺术品。在她们眼中,每一件作品都是一个小小的奇迹。这两个女人令我不安。很多工人出身的罪犯,或是有犯罪倾向的人,会以这种方式向中产阶级表现自己。我因此警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