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第26/65页)
他们俩自小时候起就认识了,但他从没有注视过她。在剑桥时,有一次她和一位与她同校的戴眼镜的新西兰姑娘到他的住所里来,当时他从唐宁来的一个朋友正好也在场。他们不自然地闲聊了一个小时的笑话,转圈递着香烟。偶然在街上碰面时,他们会相视一笑。当她漫步街头时,她会轻声对她的朋友们说,那是我家清洁女工的儿子。这么做她似乎总觉得很别扭。可他愿意人们知道他并不在乎——有一次他对他的朋友说,那个走过去的姑娘是我妈雇主的女儿。他有自己的一套自我保护的策略和基于科学的阶级理论,他有被逼出来的自信。我就是我。她就像是一个妹妹,几乎隐而不见。那张又长又窄的脸,那小小的嘴巴——假若他曾经稍稍想过她,他可能会说她的相貌有点儿像马匹。可现在他认为那是一种奇特的美——她的脸庞棱角分明,沉静木然,尤其是在她颧骨斜面的附近,她的鼻孔直直地向外展开,樱桃小嘴丰满而有光泽。她有一双沉思的黑眼睛。那是一副雕像般的面容,但她的动作快捷而急躁——如果不是她突然从他的手中一把将那个花瓶夺去,它还是完完整整的一个。她躁动不安,这是显而易见的。她被囚困在家里,感到百无聊赖。很快她就会离家出走的。
他很快就不得不跟她说话。他终于从浴缸中站了起来,浑身打着颤。毫无疑问,他正在发生很大的变化。他光着身子,走过书房,进入卧室。凌乱的床,四处丢弃的乱糟糟的衣服,扔在地板上的一条毛巾,屋里被太阳烘烤后的温暖,使他提不起一丁点儿性趣。他伸展四肢,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呻吟了起来。她这位他童年时的好友是那么可爱,那么雅致,而现在却变得那么遥不可及。那样脱衣服——是的,她总想惹人怜爱地标新立异,她无不风风火火,大胆无惧,带有一种夸张的、自编自导的性质。现在她会因为后悔而感到痛苦万分,她不可能明白都对他做了些什么。如果她不是因为那个在他手里打碎的花瓶而对他暴跳如雷,一切都会好好的,一切都是可以补救的。但他也喜欢她的愤怒。他侧过身去,定住了眼睛,对东西却视而不见。他沉浸于电影般的幻想中:她捶打他的衣服翻领,然后消了气,抽泣着扑进他安全的怀抱里,任凭他狂吻她。她没有原谅他,她只是放弃罢了。在他回到现实之前,这一幻想在他脑海里闪了好几遍:可现实是,她还在生他的气,而且当她得知他将是晚宴的客人之一时,她会更加生气。当初,在外面的时候,在刺眼的强光下,他脑子转得不够快,因而没有拒绝利昂的邀请。他连想都没想,一个“好”字就脱口而出了。现在,他将直面她的恼怒了。想到她是如何在他面前这般若无其事地脱去衣服,好像他是个婴儿似的,他又呻吟了一声,并不在乎被楼下的人听见。当然,他现在很明白了。这个举动是为了羞辱他。不可否认的事实摆在那儿。那是羞辱。她就想羞辱他。她不仅仅是可爱。他绝对不能对她低声下气。她是一种力量,她能把他逼得走投无路,甘拜下风。
可是,他翻了个身,仰面朝天——也许他不该认为她要侮辱他。这不是太做作了吗?想必即使是在她生气时,她的用意也一定比这要好。即使是在她生气时,她也想让他看见她到底有多么美,也想使他依恋她。他怎么能相信这样一个出自自己的希望和愿望并为自己利益服务的解释呢?他不得不相信它。他交叉着双腿,两手交叠放在脑后,感觉着皮肤变干时的凉爽。弗洛伊德可能会说什么呢?他会这样说吗?——她在发脾气的背后,隐藏了她无意识地要向他袒露自己的欲望。多么可怜的希望!那是让人失去男子气概的一个判决,而这——他现在正感觉到的这种折磨——是对他打碎她那只可笑花瓶的惩罚。他再也不应该见她了。但今晚他不得不去见她。无论如何,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他得去。他去,她会看不起他的。他本应该拒绝利昂的邀请,可当时他一时冲动,脱口就答应了。今晚他将与她同处一室,而他所见过的那玉体、那痣、那白皙的皮肤、那草莓状红色胎记将隐藏在她的衣服里。只有他自个儿知道,当然艾米莉也知道。但只有他才会去想它们。而塞西莉娅既不会和他讲话也不会朝他看。即使那样,也总比躺在这里呻吟强。不,不会的。那会比这更糟糕,但他还是想那样。他必须那样。他想破罐子破摔。
最后他从床上坐了起来,衣服穿了一半,走进他的书房,坐在打字机旁,思考着该给她写封什么样的信。与卧室和浴室一样,这间书房也挤在平房的屋顶下,比连接卧室和浴室的过道大不了多少,仅有六英尺长,五英尺宽。与卧室和浴室一样,这里也有一个用粗糙松木做框的天窗。他的远足装备——靴子、登山杖、皮背包——堆在一个角落里。一张刀痕累累的厨房桌占据了大部分的空间。他向后翘起椅子,仔细打量着书桌,仿佛就在综观人生。在桌子的一头,一直堆到斜面天花板上的是近几个月来他为期末考试复习而用的本子和练习册。他不再需要那些笔记本,但它们记载着太多的作业,太多的成功,他还不能忍心把它们扔掉。半搭着它们,摊在桌上的是他远足用的地图,有北威尔士、汉普郡、萨里的地图以及放弃了的计划去伊斯坦布尔远足要用的地图。桌子上还有一枚刻度镜上有裂缝的指南针,他曾靠它不带地图就走到了卢尔沃思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