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源(第2/3页)

为了和这个求婚者保持距离,路易萨由母亲带着,去别的省份和边远的海滨城市作长途旅行。然而这一切都无济于事。无论在哪个城市,总有电报局,而报务员们总是帮他们在阿拉卡塔卡的那位同行的忙,设法把他用莫尔斯电码发来的倾诉爱情的电报送到姑娘手里。姑娘走到哪儿,电报就跟到哪儿,就好像黄蝴蝶总是缠着马乌里肖·巴比伦打转转一样。报务员如此情真意切,马尔克斯一家也只好让步了。婚后,加夫列尔·埃利希奥和路易萨去里奥阿查定居。那是加勒比沿海地区一座古老的城市,昔日常受海盗的骚扰。

由于上校的要求,路易萨在阿拉卡塔卡生下了她第一个孩子。也许是为了消除和报务员结婚引起的最后的隐痛,她把刚生下的孩子留给他外祖父母抚养。这就是加夫列尔得以作为无数妇女中间唯一的男孩在这个家庭成长的原因。堂娜特兰基利娜谈起死人来,就好像他们一个个都还活在世上一般。弗兰西斯卡表姑姥姥、佩特拉姨姥姥,还有埃尔维拉姨妈,她们都是些古怪的女性,整天回忆陈旧的往事,都赋有能预知未来的超常本领,有时候还和在她们家帮佣的印第安妇女一样迷信。她们也把荒诞怪异的事情看作家常便饭。比方说弗兰西斯卡·西莫多塞亚表姑姥姥,她是个身体结实、精力充沛的妇女,有一天却坐下来开始织她的裹尸布。“您干吗要织裹尸布呢?”加夫列尔问她。“孩子,因为我快要死了。”果然,她织完裹尸布,就躺在床上,死了。

当然,全家最重要的人物还是加夫列尔的外祖父。每当家里聚餐的时候,他总是端坐首席。这种时候,不仅家里所有女人,亲朋好友也会乘坐十一点钟到达的火车前来参加。老头儿因害青光眼瞎了一只眼睛,但他胃口奇佳,所以腆着个大肚子。而且,他性欲旺盛,在全镇竟然生了几十个私生子。马尔克斯上校是个德高望重的自由党人,受到全镇百姓的敬重。他毕生只碰到过一个人胆敢对他出言不逊,后来此人给他一枪结果了性命。

上校在青年时代参加过好几次内战。那是支持联邦制的自由党人和自由派思想家们为反对由大庄园主、教会以及常规武装部队支持的保守党政府而发起的。始于一八九九年、终于一九〇一年的最后一次内战在战场上留下了十万具尸体。迷信加里波第和法国激进主义的一批自由派青年穿着红衬衣、高举红旗奔赴战场,其中十有八九断送了性命。上校是在转战沿海各省时获得军衔的;那儿,在传奇的自由派首领拉斐尔·乌里韦·乌里韦将军的号令下,战争特别残酷激烈(乌里韦的某些性格和许多外貌特征后来被加西亚·马尔克斯用来塑造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这个人物)。

六十岁的外祖父总是在回忆那次内战中一个个令人着迷的故事,他和五岁的外孙由此(他们是这个尽是妇女的家庭中仅有的男性)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友谊。

加夫列尔一定会永远记得这位老人,记得他在餐桌首席落座时族长般稳重的举止。在他面前摆着一盘热气腾腾的木薯肉汤,一旁家里所有女人都在叽叽喳喳,活跃异常。他一定会记得傍晚时分他和外祖父一起去镇上散步的情景,记得老人有时候当街停住脚步,突然叹一口气,向他(一个五岁的孩子)吐露心事时的神情。他说:“你不知道一个死人有多么折磨人。”

加夫列尔也会记得,上午,老人常常带他去香蕉种植园,在从山上奔腾而下的河水里洗澡。河水湍急,清冷澄澈,河床上那些卵石巨大洁白,宛若史前动物的蛋。他会记得那寂静的香蕉种植园,记得天气渐渐变热时神秘的蝉噪,记得那位张口就提内战的老人,这位老人滔滔不绝地讲骡拉的大炮、围困、战斗、教堂的中殿里奄奄一息的伤兵,以及在公墓围墙前被枪毙的人。这一切会永远铭刻在他脑海深处。

外祖父在堂安东尼奥·坦斯康蒂(《百年孤独》中皮埃特罗·克雷斯皮的原型)的咖啡馆里遇到的朋友,都跟他一样,是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获得军衔的老自由党人。在咖啡馆的电扇下面,这些上尉、上校或将军怀着眷恋的心情长时间地谈论着那场残酷的战争,似乎舍此之外,包括后来出现的“香蕉热”,跟他们的生活丝毫没有关系。

谨慎稳重的老人对他的外孙影响极大。他听孩子发表意见并回答他所有的问题,要是什么时候自己回答不了,就对他说:“我们看看字典上是怎么说的。”(加夫列尔从此学会了以敬佩之情看待那本沾满尘土、能解一切难题的书。)每当有马戏团在镇上搭起帐篷,老人便拉着他的手,带他去看吉卜赛人、吊杆演员和单峰驼;有时候还让人打开一箱冰冻的鲷鱼,向他展示冰块的奥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