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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不高兴的萨姆走到门口又被喊住了。查尔斯用涂抹皂液用的小刷子指着他责备道:
“这些乡下姑娘胆子很小,绝不敢对高贵的伦敦绅士出言不逊,除非是她们先被大大惹恼了。萨姆,我很怀疑是你跟人家油腔滑调的。”萨姆呆呆站着,嘴巴张得老大。“你若不快快把我的早餐送来,看我不踢烂你的屁股。”
萨姆把门带上,还使了点劲。查尔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眨眨眼。接着,他突然变得一脸严肃,脸上一下子老了十岁,俨然成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年轻家长。转瞬,他又对着自己的形象笑得很开心,情绪亢奋。俄顷,他又摆架势,完全沉浸在对自己相貌的陶醉之中。他的相貌的确很普通:前额宽大,胡须和头发一般黑。因为刚摘下睡帽,头发显得有些蓬乱,这样倒使他显得比实际年龄小。他的皮肤白得恰到好处,尽管不如许多伦敦绅士那样白。当时,晒黑的皮肤并不是在社会地位和性两方面讨人喜欢的象征,而且恰恰相反:表示地位低下。是的,经过仔细观察,此时他的面孔略带傻气。前一天百无聊赖的微澜重新向他袭来。如果把外出应付正式场合的伪装去掉,他的脸便显得过于稚嫩,成就太少。真正有特色的唯有那只多利安人的鼻子和一双高傲冷漠的灰眼睛。但是很容易看出,他是有教养的,也有自知之明。
他开始往那张说不清是何种类型的脸上涂肥皂泡沫。
萨姆大约比查尔斯小十岁,要当好一个男仆还太年轻。他常常心不在焉,争强好胜,虚荣心强,自以为聪明;喜欢嘴角老叼着一根草茎或一截西芹到处闲逛;还喜欢表现出自己非常喜欢养马;主人喊他上楼时,他往往是在逗马或是用筛子在捉麻雀。
对我们来说,任何一个名叫萨姆的伦敦仆人,当然都会立即唤起对不朽人物韦勒的记忆。现在这位萨姆肯定是从那一背景中发展出来的。但是《匹克威克外传》闪亮问世毕竟是三十年前的事了。萨姆并不是真的特别喜欢马,他这种情况更像现代工人,特别喜欢想象自己十分熟悉汽车,把它看成是自己社会地位提高的表现。他甚至还知道有萨姆·韦勒这样一个人物,不过他并没有看过《匹克威克外传》,而是看过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话剧。他还知道时代已经变了。他这一代伦敦人已经进步多了。他频繁出没马厩,主要目的只是为了表明自己比那些土里土气的旅店马夫和酒馆跑堂高贵得多。
世纪中叶,英国出现了新型的纨绔子弟。旧时的上层阶级富贵人家子弟,布鲁梅尔的子孙,一代不如一代,被人们称为“衣着时髦者”。但是新一代一帆风顺的年轻手艺人,还有像萨姆这样的未来高级仆人,早已在讲究穿着方面展开了激烈的竞争。他们被“衣着时髦者”称为“势利鬼”。从该词的地方性意义上说,萨姆是一个相当典型的势利鬼。他对服装样式极为敏感,几乎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摩登派”一样敏感。他把大部分薪金都花在了保持时髦上。他还表现出这个新阶级的另一个特点:努力掌握语言。
萨姆·韦勒不会发 v 音,只能发成 w 音,那是出了名的,是伦敦平民几个世纪来的共同发音特征。到了一八七○年,“势利鬼”和资产阶级小说家都很瞧不起这种发音上的缺陷。有一个时期,小说家们继续把这种现象写进他们笔下伦敦人物的对话中,写得很不准确。势利鬼发音尤感困难的是 h 一类的送气音,对我们这位萨姆来说,这无异于一场苦战,而且往往输多于赢。但是他发错 a 和 h 音,并不那么滑稽可笑,它是一场社会革命的预兆,但查尔斯看不到这一层。
他看不到这一层,也许是因为萨姆为他提供了生活中十分需要的东西——每天陪他闲聊,回忆童年趣事。每逢这种时候,他便把自己的特别喜好发挥到极致,搜肠刮肚地制造双关语和含沙射影的话。这种幽默当然是以他所享受到的教育特权为基础的,不过奇特地含有反叛的纯洁性。尽管查尔斯对待萨姆的态度,在经济剥削构成的巨大伤害之上又添加了人身侮辱,但是我必须指出,他和萨姆之间的关系的确还有某种亲情的表现,一种人类的亲和力,在当时那个充满暴发户的时代,这比许多新贵在他们自己和仆人之间设置不可逾越的界线要好得多。
可以断定,查尔斯家许多代人都有管理仆人的经验,他那个时代的新贵则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他们中间有不少人本身就是仆人的后代。查尔斯无法想象一个没有仆人的世界,但新贵们却想象得到,因此,他们便更充分地利用这种地位上的差别对仆人进行更加残酷无情的压榨。他们力图把仆人变成机器,而查尔斯心里很明白,他的仆人在某种意义上也是自己的朋友——他的桑丘·潘沙。堂吉诃德与桑丘·潘沙之间粗俗的喜剧活动支撑着他对仙女般的欧内斯蒂娜的精神崇拜。简而言之,他把萨姆留在身边,是因为萨姆常常能逗他乐,而不是因为他找不到更好的“机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