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任何事物都有光明面(第2/5页)

我边喝倒在细杯里的巴黎水边点头。雨田具彦如今甚至自己儿子的长相都想不起来。维也纳留学时代发生的事,更应忘去九霄云外。

“尽管这样,刚才说的气流 那样的东西仍好像留在本人身上。”雨田深有感慨地说,“很有些不可思议啊!过去的记忆几乎荡然无存,而意志力那样的东西仍顽强存留下来。这点一看就知道。到底是气场强的人。儿子我没能继承那样的资质,多少有歉疚之感,可那是奈何不得的。人各有与生俱来的器,并非仅仅有血缘关系就能继承那样的资质。”

我扬起脸,再次正面看他的脸。雨田如此直抒胸臆是极少有的事。

“有了不起的父亲想必是很让人吃不消的事。”我说,“我全然不明白那是怎么回事。我的父亲是个不怎么起眼的中小企业经营者。”

“父亲有名,当然有占便宜的时候,但有时也没多大意思。从数量上说,没意思的可能稍多一点儿。你不懂这个是幸运的,可以自由自在自主地活着。”

“看起来你倒是自由自在自主活着的……”

“在某种意义上。”说罢,雨田把葡萄酒杯在手里转来转去,“而在某种意义上不是那样。”

雨田具有相当敏锐的审美感觉。从大学出来后在一家中坚广告代理公司工作,现在拿相当高的薪水,看上去作为快乐的独身者自由享受都市生活。但实际如何,当然我也不知道。

“关于你父亲,有件事想问一下。”我提起正题。

“什么事呢?那么说,连我都对父亲所知无多。”

“听说你父亲有个叫继彦的弟弟。”

“啊,父亲的确有个弟弟——相当于我的叔叔。但这个人很早就去世了,那还是日美战争开始前……”

“听说是自杀……”

雨田脸上约略现出阴云。“哦,那大体算是家族内部秘密。不过一来是陈年旧事了,二来有一部分已经传了出去。所以说也怕没什么要紧。叔父是用剃刀割腕自杀的,才刚刚二十岁。”

“自杀的原因是什么呢?”

“何苦想了解那种事?”

“想了解你的父亲,就这个那个查阅了很多资料。结果走到了这一步。”

“想了解我的父亲?”

“看你父亲画的画,查阅履历过程中,渐渐来了兴致。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就想更详细地了解一些。”

雨田政彦隔桌注视我一会儿,然后说道:“好吧!你对我父亲的人生有了兴致,这也有可能是有意义的事。你住在那座房子里怕也是某种因缘。”

他喝了一口白葡萄酒,开始讲述。

“叔父雨田继彦当时是东京音乐学校的学生,据说是有天分的钢琴手。对肖邦和德彪西得心应手,将来被寄予厚望。从自己嘴里说出是不合适,但家庭血统似乎表现在艺术方面有得天独厚的才华。啊,尽管程度有别。不料大学在校期间,二十岁时被征兵了。为什么呢?原因是大学入学时提交的缓征兵役文件有疏漏。只要好好提交那份文件,就暂且可以免征,而且往下也好通融。毕竟祖父是地方上的大地主,在政界也有门路。然而事务性手续总好像出了差错。对于本人也是如水灌耳。问题是系统一旦启动,就轻易停不下来。总之被不由分说地抓进部队,作为步兵部队的士兵在内地接受基础训练后被送上运输船,在中国的杭州湾登陆。当时哥哥具彦——总之是我的父亲——在维也纳留学,师从当地有名的画家。”

我默默听着。

“叔父体格不壮实,神经细腻,一开始就明知忍受不了严厉的军队生活和血腥的战斗。况且从南九州征集兵员的第六师团以粗野闻名。所以得知弟弟被意外抓进部队送去战场,父亲很是痛心。我的父亲是次男,性格争强好胜刚愎自用。但弟弟是在被疼爱中长大的小儿子,性格老实懦弱。而且作为钢琴演奏者必须经常注意保护手指。因此,保护小三岁的弟弟免受种种外压是父亲从小以来的习惯。即承担监护人那样的职责。然而现在远在维也纳,再担心也无济于事。只能通过不时寄来的信了解弟弟的消息。”

战地寄出的信当然受到严格检查。但也是因为是要好兄弟,他能够从压抑的行文读取弟弟的心理活动——根据巧妙伪装的语境,得以大致推测和理解本意。其中也包括弟弟的部队从上海到南京一路历经激战,途中反复进行无数杀人行为、掠夺行为之事,以及神经细腻的弟弟通过那样的诸多血腥体验而遭受的深重的心灵创伤。

他所在的部队占领的南京市区一座基督教堂有一架极漂亮的管风琴,弟弟在信中写道。管风琴完好无损地剩留下来。但接下去关于管风琴的长长的描写被检查官之手用墨水整个涂黑(基督教堂管风琴描写何以成为军事机密呢?就这个部队而言,责任检查官的检查标准相当莫名其妙。理所当然应该被涂的危险部分往往视而不见,而无甚必要涂黑的地方每每被涂得漆黑一片)。因此,弟弟是否得以演奏教堂的管风琴也不了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