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西里·希什科夫(第2/3页)

(我必须承认,他对我的文学作品如此品头论足,我既没有料到,也觉得多余,但给我留下的印象相当深。和他此前编造的那套无关痛痒的谎言比起来,这些话要放肆得多了。我写作只为实实在在的快乐,我发表作品并不是为了实实在在的钱,尽管这后面一点多多少少意味着一个消费者的存在。我好像总是觉得,我那些出版了的书,在它们自然演变的过程中,离开赖以自足的源泉越远,它们会遭遇到的偶然事件就越抽象,越无关紧要。至于所谓的读者评价,我觉得,交由他们审判,我就算不上是被告,顶多就是最不重要的证人的一个远亲。换句话说,一个评论家的表扬在我看来是一种古怪的sansgêne(1) ;评论家要是谩骂,那就是与鬼打斗,徒劳而已。此刻,我正在尽力忖度希什科夫是每遇到一个自负的作家都会如此直白地来个当头棒喝,还是因为他觉得只有我配得上他的评论才对我直言不讳的。我得出的结论是,就像那些打油诗的把戏是他有点幼稚但真诚渴求真理的表现一样,他说出对我的评价也是出于一种愿望,想最大限度扩大双方坦诚相对的襟怀。)

我隐隐约约地担心,他这些真正的作品会不会露出些许在他的仿作里被无限夸大了的缺陷,但后来证明我的担心没有根据。这些诗写得很好——我希望另抽时间进行更为细致的讨论。最近,我设法让其中一首发表在一家流亡杂志上,诗歌爱好者们注意到了它的原创性。(2) 面对一个如此奇怪地渴求他人观点的诗人,我不由自主地说了我的观点,还作为矫正补充说,讨论到的这首诗风格上有一些小小的瑕疵,例如,“v soldatskih mundirah”用法不是很地道;这里的“mundir”(制服)用来指较低层的人时最好用“forma”。即使如此,这行诗还是太好了,不能改动。

“你是行家,”希什科夫说,“既然你同意我的意见,认为我的诗不是毫无价值的小东西,那就把这个本子留给你保管吧。人保不准会出什么事,我老有奇奇怪怪的想法,非常奇怪的想法——好啦,无论如何,现在看来一切美好。你看,那天我拜访你,为的是邀请你参与我正计划推出的一本新杂志。星期六在我那里有个聚会,各样事情都得敲定。当然,我并不幻想以你的能力会痴迷于现代世界的问题,但我想从风格上说,这本杂志也许会令你有兴趣。所以,请你一定来吧。顺便提一句,我们也期待……”(希什科夫提到了一位非常著名的俄国作家)“……和其他一些著名人士的参加。你得理解——我已经身陷绝境,必须渡过难关,否则会发疯的。我转眼就三十了,去年来到这里,巴黎,之前在巴尔干半岛度过了一事无成的青春时代,后来又去了奥地利。我现在的工作是装订工,但我以前做过排字工,甚至图书管理员——简言之,我总是和书打交道。是的,我再说一遍,我有生以来一事无成,最近,我老是冒出要有所作为的想法——一种令人极其痛苦的感觉——因为你必须从另外一个角度看自己,也许吧,但你还得看看周围,有多少苦难、愚昧和污秽。然而我这一代的人什么都注意不到,什么行动也没有,尽管行动不可或缺,就像是呼吸或面包一样。提醒你一下,我讲的并不是让每个人都烦得要死的燃眉大事,而是大家不会注意到的大量琐事,尽管这些琐事无疑是会孕育出怪物的胚胎。比方说吧,有一天,一个母亲失去了耐心,将她两岁大的女儿淹死在浴盆里,然后她又用同一盆水洗了澡,因为水很热,热水是不应该浪费的。上帝啊,这跟屠格涅夫一篇冗长的小故事中写的老农妇有多大区别啊!那位老农妇刚刚失去了儿子,但她平静地喝完了一碗白菜汤,因为‘汤里已经加了盐’,这让那个来她小木屋拜访的体面女士震惊不已。大量类似的琐事时时发生,处处发生,重要程度不同,形态各异——带细菌状尾巴的、点状的、立方体状的——能搅得人心神不宁,以致透不过气,吃不下饭——这是实情,你要是觉得荒唐,我一点都不介意。不过,你可以照样来我这里。”

第二天希什科夫寄给我一封冗长的信,以此落实我要去之事,我从信中摘录了几段,和我们在“皇家凡尔赛”的谈话合在一起。到了星期六,我赴会稍稍晚了点,所以当我走进他那狭小但却整洁的chambre garnie(3) 时,人都到齐了,只缺那位著名作家。与会的人里,我看着眼熟的有一家已经停刊了的杂志的主编,还有几个人——一个体态丰满的女人(我感觉是一个翻译家,要么是一个见神论者),带着一个阴沉沉、活像一件黑色饰品的小个子丈夫,还有她的老母亲。两个外表猥琐的绅士,穿着不合身的西服,流亡卡通画家马德笔下的人物就是如此穿戴。还有一个精神饱满的金发家伙,是主人的朋友——这些人我都不认识。我注意到希什科夫不停地竖起一只焦虑的耳朵——我还注意到,他非常自信、非常快活地一拍桌子站起,结果发现他听到的门铃声是另外一套公寓里传出来的——看他这样,我也热切地盼望着那位著名人士的到来,可是那个老家伙始终没有出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