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8/26页)

眼下哥儿俩已走在城里的人行道上——看得出来,这是不同国籍的人们聚会的主要地段。他们碰见一批悠闲地逛街的疗养客,多数年纪轻轻。男士们穿着运动服,不戴帽子;女人们也没帽子,穿着白色连衣裙。有的说俄语,有的说英语。街道左右两旁排列着商店,橱窗都装饰得挺漂亮;卡斯托普的好奇心跟他的疲惫发烧进行着激烈搏斗,强迫他的眼睛去看。在一家男子时装店门前,他流连了好长时间,想弄清楚它陈列出来的绝对都是上等货色。

随后来到一座圆形建筑前。与它相连的是一条带顶的长廊,里边有乐队正在演奏。这儿是家疗养旅馆。在好几处网球场上,正进行着比赛。脸颊刮得光光的小伙子,长长的腿上穿着熨得笔挺的法兰绒短运动裤,脚蹬橡胶底鞋,赤裸着小臂,正在与皮肤黝黑的白衣少女对抗。只见他们奔跑着,为了击中高空里那粉白色的球儿,常常仰着身子纵身在阳光中。在修整得很好的球场上,散落着面粉似的白灰。哥儿俩找一条空板凳坐下来,一边观看,一边评头品足。

“你大概不在这儿打球吧?”汉斯·卡斯托普问。

“不允许我打啊!”约阿希姆回答,“我们必须静卧,永远地静卧……塞特姆布里尼总说我们是水平地生活着——我们是些水平的人,他说。他这句笑话非常低劣。——那边打网球的是些健康的人,要不就是明知故犯。再说他们玩得也不怎么认真——主要为了那身穿着打扮……要说禁止,我们这里禁止玩儿的东西可多啦,例如扑克,你懂吗?还有这家那家旅馆里的小马驹[14]——我们院里明确禁止,说它害处再大不过,但是,在晚上查房以后,还是有些人跑下山来下注。据大伙儿讲,那位授予贝伦斯顾问头衔的亲王,就经常这么干。”

汉斯·卡斯托普几乎充耳不闻。他的嘴傻张着,因为光靠鼻子他不能很好呼吸,尽管并未患感冒鼻塞。他的心和着隐隐传来的乐声怦怦乱跳,这乐声令他感到痛苦。在紊乱而矛盾的心情中,他进入了似睡非睡状态,直到约阿希姆提醒他该回去了。

归途上他俩几乎一言不发。道路虽然平坦,汉斯·卡斯托普却打了好几次趔趄,自己也禁不住苦笑了笑,摇了摇脑袋。开电梯的瘸子送他们上了自己的楼层。在三十四号房间门前,他们简短地道声“回见”,便分手了。汉斯·卡斯托普穿过房间,径直来到阳台上,一屁股坐进躺椅里,连姿势都来不及调整,便坠入了沉沉的半睡眠状态;只是由于心跳太快,他才睡得不十分安稳。

当然,一位女士

不知过了多久。时辰一到,锣又响了。不过还没马上喊吃午饭,只是要求做准备,汉斯·卡斯托普清楚;因此,他仍躺着不动,直到那金属的轰鸣声第二次膨胀开来,慢慢远去。约阿希姆穿过房间来找他,他还想换换衣服,却已经得不到表兄的允许。约阿希姆最讨厌和鄙视不准时。他说,如果连吃饭的时间都不能遵守,都拖拖拉拉,哪儿还可能争取到康复,去部队服役呢。他的话自然有道理,汉斯·卡斯托普只能回答,他本来就没病,不过却困极了。他仅只洗了洗手,两人随即走进楼下的餐厅;这已是今天的第三次啦。

疗养客们从两道入口拥进厅内。也有的从对面敞着的阳台门走进来,七张桌子边上立刻坐满了人,仿佛大伙儿从不曾离席一样。至少汉斯·卡斯托普的印象是如此——自然纯粹是梦幻般的违背理性的印象,不过他那昏昏沉沉的脑袋有一会儿硬是驱赶不走它,甚至可以讲对它还有几分欣赏,因为在进餐的过程中他多次企图凭着成功地制造错觉,把这印象召唤回来。快活的老太太又操着她那含糊不清的语言,与坐在斜对面的布鲁门科尔博士搭讪;博士满面愁容地听着她说。她瘦削的侄女终于放过了酸奶,在吃一些别的什么,吃餐厅的女儿们用碟子送上来的稠乎乎的大麦糊。不过,她只吃了几勺儿,便推开了。漂亮的玛露霞又把散发着橘子香味儿的手绢塞在嘴里,免得哧哧哧地笑出声来。罗宾逊小姐仍在读一些字体圆圆的信,那是她今天早餐已经读过了的。显然她一句德语都不会,也不希望会。约阿希姆很有骑士风度地操着英语,对她讲了讲“今天天气”什么的;她一边咀嚼食物,一边干巴巴地应答,随即又一言不发。至于说到穿苏格兰羊毛衫的施托尔太太,她今天上午做了检查,眼下正在报告结果。她装模作样地显得极没有教养,把上嘴唇一次次地往回收,不断露出她那兔子般长长的门牙来。右上部,她抱怨着,还有杂音;除此之外,左胁下还有短促的噪声;“老头子”讲啦,她还得在山上呆五个月。她把贝伦斯宫廷顾问叫做“老头子”,足见缺少修养。而且,她表示很气愤,“老头子”今天没有坐到她这一桌来。按照“周年”——她显然想说“周期”——今天中午该轮到她这桌了;可“老头子”偏又坐到了左边的桌子上——贝伦斯宫廷顾问果真坐在那儿,在碟子前捧着他那双大手。自然啦,那席有来自阿姆斯特丹的丰腴的萨洛蒙太太。她除去礼拜日,总是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来餐厅。“老头子”显然喜欢这个,尽管她施托尔太太没法子理解;要知道每一次体检,她本来不是可以让他爱看多久就看多久吗?接下来,她压低声调激动地说,昨天晚上在上边的公共静卧厅里——也就是在屋顶上的那间——灯全被关掉了,而且是出于施托尔太太称为“一眼就可望穿的”原因。“老头子”发现后大发雷霆,吼声全院都可以听到。只不过罪犯他自然又没有抓着。其实呢,并不需要去专门念大学,也可以猜出是来自布达佩斯的米克洛齐希上尉,这家伙与女士们胡混从来就不加隐讳——一个完完全全没有教养的人,莫看穿着件紧身制服,从本质上看却是一头禽兽——是的,一头禽兽,施托尔太太压低了嗓门儿重复道,说话间额头和上嘴唇都渗出了汗水。维也纳来的伍尔穆勃朗特总领事夫人和他的关系怎样,达沃斯村和达沃斯坪的人没一个不清楚——几乎已经不好再讲什么关系暧昧啦。上尉先生常常一清早就跑到总领事夫人房间里去,不怕她还睡在床上;随后又陪着她梳洗打扮。而且在上星期二,他硬是到了清晨四点才离开伍尔穆勃朗特的房间——住在十九号的小弗朗茨最近气胸出了毛病,他的护士亲眼看见了上尉,羞得她出来连门都找错了,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来自多特蒙德的检察官房里……临了儿,施托尔太太又对山下镇上一个“宇宙机构”[15]大讲一通,她的漱牙水便是在那儿买的。——约阿希姆低下头呆呆望着自己的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