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秦舞阳(第2/8页)
贝多芬的《命运》在我脑袋里准时奏响,而在我的目光之下,大殿内的一切都已无声无息,仿佛一部默片。嬴政无声地提剑喘息,大臣们无声地长吁短叹,卫士们无声地将刀斧此起彼伏地砍在那团肉泥之上。
当我从悲伤的泥沼中挣脱出来,想起了秦舞阳,那个蹩脚的刺客助手。我在宫殿之内盘旋良久,才在一个石柱之后发现了他。
和荆轲不同,秦舞阳还是完整的。他俯卧在地,头部正对着柱子,两臂伸得笔直,两只手固定在如爪的姿势,那是一切垂死者死命抓住救命稻草的姿势,一种难说体面的姿势。由于是卧姿,我无法看到他的脸,只看到他颈部、背部、臀部和大腿之上纵横交错的刀痕。在他的身下有一汪水,我闻了闻,是尿。尿味怪异,那些液体里一定有恐惧的味道。
提了口气我缓缓升空,过于浓郁的血腥味和尿味让我的胃翻腾欲呕。我在空中按揉着肚腹,让这个脏器尽可能地平静下来。当我能够顺畅呼吸时,我俯瞰着这个永远停止在十三岁的少年,想起了自己十三岁时参与一场群殴时的情形。那次我们人多势众,把对方跑得最慢的几个少年打得血肉模糊,当我们最终停手,仁慈地放走那几个倒霉蛋之后,我望着他们狼狈不堪的背影,胸腔内充满胜者的狂喜。然而此时我望着这个十三岁的少年,胸腔之内只有悲苦,我想说服自己对他——这个著名的懦夫——报以嘲笑,却终于变成了苦笑。这一刻我的眼泪无声坠落,那些剔透的泪珠在两千年前秦国的地板上粉身碎骨。
懦夫的死比英雄的死更像一幕悲剧。懦夫的死里有着更浓重的不幸味道。
是时候离开了,惊魂未定的嬴政已被内侍搀扶着赶回寝宫,离开这个血腥的大殿前,我注意到嬴政回头望了一眼,我从他的眼神中发现了恐惧和暴戾的滋长。不久后,他将完成灭六国的伟业,然后书同文车同轨,然后修建长城,然后,焚书坑儒。
大臣们退出大殿,彼此间用眼神惊魂未定地交流,这种无声的交谈自夏桀的时代就有了一句成语:道路以目。
我掠过大臣们的头顶,在空旷处降落下来,回头仰望这座有些破败的王宫,它已经接近生命的终点,再过几年,这座建筑将被拆除,而几十里外的长安阿房村一带,将矗立起占地十一平方公里的帝宫,再过几十年,不读书的项羽将举火而至。
正当我发思古之幽情时,起风了,一个人从我身边飘过,那是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背影。这个背影再也不复来时的紧绷如弓、步履沉重,而是松松垮垮、随风飘荡,好像某人随手剪成的纸人。
我认出来了,秦舞阳。
2
刚刚目睹了一场杀戮,说实话我有点儿累了,可我还能坚持,我用飞的。
这个十三岁的、不知道是人还是鬼的小家伙引起了我的兴趣,我必须跟着他。我猜他一定是觉得自己还没死透,想找个什么地方寻死。我知道在他的时代羞耻是寻死的理由,而且是一款非常过硬的理由。再说樊於期把自己的脑袋都割下来了,虽说白死了,可人家将在历史书上拥有一席之地,那才是他真正意义上的长眠之地。荆轲也是,两千年后的小朋友都会背诵“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这两句歌词就是荆轲的长眠之地。即使那个搞音乐的高渐离,也因为跟荆轲是哥们儿、给荆轲送过站而名垂青史——都是名垂青史,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活了。
纸人秦舞阳飘出了秦王宫,我在半空中紧紧地盯着他,他一次都没回头望一眼。我理解他,这里是他的伤心地。我要是秦舞阳我也不回头。
假如他能听到我的声音,我会很乐意与他倾心交谈,劝劝他,我会说你可以不用死的,我会说活着比死难多了,我很可能还会说,你死你就是个大傻逼。
“我已经是个大傻逼了,”他停住脚对我说,“我不知道你说的大傻逼是什么意思,可我明白那不是个好词。”
他居然听到我说话了!这很恐怖,非常恐怖,我险些从空中掉下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稳住身形,这时他继续说,“不会有人用好词来形容我了,我承认我是懦夫,我是软蛋,我是不可雕的朽木,是不可圬的粪土,所以……”我听到他叹了口气,“你说我还会在乎变得更傻逼吗?”
没想到他还读过《论语》,他把圣人都搬出来了,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是心里涌起一潮一潮的哀伤。当时我在他头顶,看不到他的脸,可他的话我听得真切,那声音绝不是从一个十三岁小屁孩嘴里发出的,至少七十三岁,那是孔丘的终点。
“那……秦兄,”他比我大两千来岁,就叫他兄长吧,我总不能叫他祖宗,“恕我冒昧,可不可以问一下,你这是要去往何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