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无此人(第3/6页)

“羡慕?”从他的脸上我看出了自己过分的兴奋,他把目光移向别处,绞着手指,指关节嘎巴嘎巴地响,他说,“你站在镜子前,却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你还想拥有这种所谓的神奇能力吗?我的感觉只有恐惧和说不出来的厌烦,前一天晚上,我砸碎了房间里所有的镜子,可是于事无补,我站在狼藉的地板上,看着自己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摔落,看着我拉长的影子止不住地战栗,却还是看不到自己的身体投射在碎片里……”

他讲话时,身体剧烈抖动,座椅在他身下吱呀呀地呻吟。

“难道,”我问,“难道你对你的这个……能力失去控制了吗?三天前,你可是可以随意地隐身,随意地显形,我亲眼所见啊!”

“你说对了。”他垂下头,双手撑住两腮,那一缕浸透汗水的头发垂下来,钟摆似的摇晃,“我被它控制了——”

“它?”

“嗯,它,我不知道它是谁,但我确定我被它控制了。”他似乎是耗尽了力气才抬起头,然后,整个人就一点点消失了,好像一块看不见的、只能遮挡他身体的幕布缓缓垂下。我的眼前只留下一把空椅子。

虽说是第二次目睹,我还是表现出片刻的骇然。“你又……”我四下寻找着他,我还看了看天花板,然后冲着空气说,“你又消失了!”

“是啊,你看,就是这样。”他的声音说,“最开始的时候,我发现了一个规律,只要我因为某件事走神儿,就会隐形,等我回过神儿来,我的身体就会出现。可是等它进驻我体内之后,就发生了改变,我越是竭力不去想隐形,这两个字就偏偏在我大脑中出现,然后我就失去了形体……这种感觉你永远不会明白,那时我就像一堆凌乱的碎块,我仿佛能看到自己的躯干七零八落地躺在四处,可即使我耗尽所有的力气,也无法把它们聚拢起来。只有当我疲劳到了极点,躺在床上或者干脆躺在地上睡着,凌乱的肢体才能重新聚合。”

他讲述着,出现在我脑袋里的,是一块磁石,和远处散落的铁屑。

“你是想问,我睡着了怎么会知道的是吗?”他的声音说,“每一次醒来,我都看到我的躯体,每个部位都完好无缺。所以每次睡醒,就是我这一天里心情最好的时候。所以我不停地强迫自己睡觉,只有在睡眠中我才是一个整体,我才是安全的。有人说睡眠是深不可测的,有人说人类的梦境是永远无法探知的空间,可我觉得恰恰相反,如今梦对我来说反倒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而清醒的世界却是虚假的、失控的,更像是一场总也醒不过来的噩梦。”

我对着虚无的他说:“可惜,我不是心理医生,所以我可能提不出什么对你有价值的建议。而且,我和你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个体,因此,我很难设身处地地体会你的感受。不过我想你可能有兴趣听听我的假设——”

那个声音还是从我对面的座椅上传来,他仍然在那儿。“想,这次我……相信你是善意的。”

“假如我是你,我想我一定不会有你现在的烦恼。”我走到他座椅的右侧,为拉近彼此的距离,在他肩膀的位置我拍了拍,可我的手却触到一个冷冰冰的东西,我缩回手——“你碰到了我的耳朵,医生。”

“哦,抱歉。”我冲着门吐了吐舌头,他应该看不到这个动作,“假如我是你,我绝不会怨天尤人,我会坦然接受,并且感谢上天赐予我的超能力。就像枪械之于人类,假如把枪交给一个无知的孩子,极有可能导致一场灾祸的发生。而一个明辨是非的成人拥有它,就未必会导致灾祸;相反,枪支在他手中就会变成一件维护正义和拯救生命的工具。假如你能这么想,你就不会再为拥有隐身的本领而苦恼,即使你在镜子里看不到自己的形体,可那又有什么关系?你无形的形体比你有形的形体无疑更有价值,或者干脆这么想,你无形形体的存在是真实的、有力量的,而你有形形体的存在是虚无的、虚弱的。因此我认为,你应该接受,而不是排斥。”

这时,如同潮水缓缓退去露出礁石的情形——他的身体开始在座椅上浮现,先是头部,然后是上身和腿脚。

“也许……你的话有那么点儿道理。”我看到有些字词从他嘴里飘出,“接受,然后享受,不做徒费脑筋的思考,把它当做一个上帝亲手安装在你脑子里的游戏程序,进入,启动,开始玩,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不管这种状况持续多久——”

“没错,就是这样。”我说。

“可是,”他离开椅子,走到我办公桌的右侧说,“可是如你所说,我和你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个体,我们有不一样的外貌和内心,不同的性格好恶和价值取向。比如我之所以烦恼,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我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出风头的人,我喜欢庸常。所以,从发现自己能隐身之后,我就再没去上过班,我不想让任何人视我如怪物,不想接受人们投来那种审视异端的目光,我只想做一个和他们一样的正常人,正常地活,正常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