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5/12页)

收音机一出现,我便入了迷,为它积下每分钱,甚至忘了去刮脸,我要带着我的宝贝戴纳米克机进棺材。

这首诗,使他获得《美国人晚报》的头奖五块钱。我的工作之一,就是把要寄去参赛的稿件,填写总统名字、州首府地名的字谜游戏,以及辨认组成大象的那些写得极小的数字(还要算出总数)的数字游戏之类弄清楚。这些参赛稿件都誊写得整整齐齐,贴得端端正正。四周还用尺画上线,同时附上必需的赠券、盒盖和标签等等。我还得替他在他书房里和市中心的图书馆里查找资料,他的计划之一是,出版一部像基甸版《圣经》[20]那样有索引的莎士比亚全集。索引拟分为“生意不振”、“天气欠佳”、“难对付的顾客”、“为大批老款式存货所困”、“女人”、“婚姻”、“合伙人”等等。骗钱的买卖多的是,生意不嫌大,金额不嫌小。艾洪老爱说话,好开玩笑,言辞典雅,富有哲理,且带说教口吻,但也粗野俚俗,拿克拉克街新奇物品商店买来的法国裸体美女照和模拟粪块,以及色情的恶作剧的东西和淫画等,到处给人看。他还常常戏弄刚从产煤区来的洛莉·菲尤特,这年轻姑娘拿着打蜡布步姿婀娜地走到男人堆里时,她的绿眼睛不想抑制住往外冒的欲火,而且还袒露出她那长满雀斑的胸脯。是的,艾洪就是这么一个人,他明明拖着一双木头似的腿,小心翼翼地高坐在椅子上,可他会当着你的面否认他和别的男人有什么不同。他从不讳言自己的瘫痪,有时候反而以此作为他已克服的大障碍夸耀一番,讲起来就像一个成功的生意人讲自己怎么从一个乡下穷孩子发迹起来那么得意。他也决不放过利用自己瘫痪的机会。他从卖轮椅、撑拐、矫正架和其他残疾人用品的店家那里收集到一份购物人名单,按名单邮寄去一份他编写的叫做《困居者》的油印报纸。其中有两页是短评和散文,全是抄袭自《埃伯特·哈伯德的剪贴簿》[21]的一些充满感情的段落和摘自《死亡之我见》[22]的陈词滥调。“不像受他鞭笞的奴隶”,而像一个清心寡欲的斯多噶派希腊人。或者是抄录惠蒂埃[23]的诗句:“您是王子,成熟的人/才是共和党员”,以及别的诸如此类的作品。“为你建造更伟大的大厦吧,啊,我的灵魂!”第三页则全部留作发表读者来信。这份东西——由我油印、装订并运送到邮局——有时会使我感到提心吊胆,忐忑不安。可他说这是对困居室内者的服务。这对他也有好处,靠这拉到很多保险业务,因为他署名“威廉·艾洪,街坊保险经纪人”,而且出版费是由各家公司付的,他也像劳希奶奶那样,懂得如何利用那些大机构。他对那些大公司的代表人摆出要人架势——神态一本正经,一小抹胡子显出精明,黑眼珠机灵地滴溜溜直转,鸡翅膀似的两臂搁在那儿一动不动。他的衬衣上有扣袖带——另一种妇女用品。他千方百计耍花招让各个保险公司作竞争性投标以提高他的佣金。

他说,他的方法是多次重复施加压力,它的作用等于一下重击。他特别引以自豪的是,他和别人一样善于运用时代所提供的方法;要不是在现在这样一个进步的时代,他会被关在一间小屋子里,木乃伊似的任人摆布,或者是靠别人帮助在教堂门前乞讨为生,近乎一具活僵尸,或者更难受的是,让你时时想到自己在死去以前还会受什么活罪。可是现在——啊,跛足的赫菲斯托斯[24]能造出精巧的机器,大概不是出于偶然;一个正常人不需要用曲柄、链条和金属机件使自己升起来越过障碍。艾洪所以能干这么多事情,完全是由于人类进步了;尤其是全人类都那么爱上各种各样的器具、设备,别人也都少不了这样那样的用品、器械、小装置、滑动门、公共设施什么的,相比之下,艾洪对此的依赖程度也不见得多出多少;这些东西让人摆脱了许多繁琐的劳动,而使得脑子成了最辛苦的部分。每逢艾洪那张鹰钩鼻子高耸,高贵的波旁王族成员[25]似的胖脸若有所思的时候,他会表情严肃地向你讲述机器时代的真情,它的长处和弱点,其中还离题夹杂着讲一点残疾人的历史——斯巴达人是傻瓜,俄狄浦斯[26]实际上是个跛子,神人通常都有残疾,摩西[27]说话结巴,巫师德米特里一只手臂肌肉萎缩,恺撒和穆罕默德都有羊痫风,纳尔逊勋爵[28]有一只衣袖是用别针别住的——可他特别强调机器时代以及必须加以利用的这种时代的优点。而我,就像一个士兵在恭听一位学识渊博且喜论说的绅士先生大作报告。

从小所受的教养使我惯于听人讲话。艾洪风度优雅,学识丰富,能言善辩,而且他的目的并非要对我施加什么实际影响。他不像劳希奶奶那样,教育起我们来,用七十五厘米口径重炮猛轰。他用的是循循善诱,因势利导的方法,妙语生花,令人钦佩,不是摆出父亲的架势。我也从来没有奢望自己成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艾洪家的人在谈话中,不会像谈论他的独子阿瑟那样讲起我。每当家里有什么重要事情,他们就先把我打发出去。为了确使我不会有任何非分之想,艾洪不时会问起我家里人的情况,仿佛他没从考布林、克雷道尔、克莱姆和吉米那些人嘴里打听到我的底细。他做得很聪明,用这样的方式让我知道自己的地位。如果说老奶奶心存奢念,盼望西蒙和我可能会受到有钱人赏识使我们发迹的话,艾洪则完全相反,不让我以为我和他关系密切,他喜欢我便会把我列进遗嘱。他叫干的那些活儿,替他去干的随便是哪一个,都得和他关系密切才行。艾洪和他太太那么处心积虑地要让我明白自己的地位,有时候真使我生气。不过他们也许没看错;老太太就一直给我们灌输这种受阔佬赏识的念头,尽管我从来没有认真接受过。不过,这种念头还是有的,因而也就使我多少增加了几分怒气。艾洪和他太太都自私,但并不吝啬,我得说句公道话,在这方面,通常我是能保持公道的。他们夫妇俩只是自私,比如两人在草地上野餐,不请你同享等等。如果你自己不是极想弄片三明治尝尝,那甚至是一副令人愉快的景象,但见他们撒上芥末,切开蛋糕,剥去鸡蛋壳,削去黄瓜皮。不过艾洪确实自私;他的鼻子一刻不停地在嗅,能嗅闻出一切,有时候严肃认真,有时候全无风度,鬼鬼祟祟,偷眼看看可有人注意,可是即使有人注意,他要干还是会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