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救赎的协奏(第14/21页)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噌地站了起来,怒视着詹姆斯·塔格特,从塔格特脸上那丑陋的一堆肉里,他看到了导致他毕生所见的种种灾难的原因。

“怎么了,里尔登先生?我说什么了吗?”塔格特愈加紧张起来——但他对塔格特的问话声却浑然不觉。

浮现在他眼前的是过往的岁月、穷凶极恶的敲诈、无理的要求、邪恶势力莫名其妙所占得的上风、在肮脏混乱的理论中诞生出的荒谬计划和愚蠢目标,以及被残害的人们在绝望和惊愕中认为有某种歹毒的庞大力量正在将世界摧毁——所有的这一切都依赖着躲在战胜者们猜疑多变的眼睛后的那一个想法:他会想出办法来的!……我们会脱险——他会让我们脱险的——他会想办法去做!……

你们商人总是预言我们会灭亡,可我们没有……的确如此,他想到。他们并没有看不清现实,是他没有看清楚——他没有认清自己一手造成的现实。不错,他们没有灭亡,那么灭亡的又是谁呢?是谁的灭亡使得他们能够这般存活下来?是艾利斯·威特……肯·达纳格……是弗兰西斯科·德安孔尼亚。

他伸手去拿他的帽子和大衣,这才发现屋里的人都想阻止他,他们一脸的惊慌,在错愕中叫喊着:“这是怎么了,里尔登先生?……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呀?……我们究竟说什么了?……别走啊!……你不能走!……现在还早呢!……先别走!噢,先别走!”

他仿佛从飞驰而去的后车窗里望见了他们,仿佛车后的他们正徒劳地挥着胳膊,听不清他们嘴里在喊叫着什么,他们的身影和声音渐渐地远去了。

他走向门口的时候,他们中的一个人企图拦住他,他一把将那人推开,却没有使劲,只是像撩开碍事的窗帘那样,手臂轻轻地一挥,便走了出去。

他手扶着方向盘,疾驰在通往费城的路上,只觉得周围沉寂无声。这沉寂来自他的心如止水,仿佛他知道他现在可以什么都不想地好好歇歇了。他既不气恼也无得意,什么都感觉不到。这便如同他为了能极目远眺而花费数年的功夫去爬一座山一样:到达山顶之时,便一动不动地躺倒在地上,只想在远望之前先好好地休息,终于觉得能自由自在地放纵一下自己了。

他可以感觉到那条漫长而空旷的公路在迎面扑来,转弯之后,便又笔直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感觉得到他的手轻松地搭在方向盘上,感觉得到车轮拐弯时摩擦出的尖叫声。然而,他觉得自己是在一条放弃不用的航道上飞驰,辗转地驶入了一片苍茫之中。

一路上的工厂、桥梁和发电站里的过路人见到了一副曾经多么和谐自然的情景:一辆漂亮、昂贵、马力强劲的汽车被一个信心十足的人驾驶着,它所传达出的成功理念比电子公告牌的显示更加嘹亮,将它彰显出来的是这个驾车人的衣着,是他熟练的驾驶动作,是他全力以赴地前进的速度。这些过路人看着他驶过,消失在了笼罩着大地的夜幕之中。

在夜空中,他看见他的工厂如同一片背衬着火光的黑影呈现在眼前,那火光一如熔炉中的黄金般耀眼。在水晶般透明清冷的白色火焰照耀下,里尔登钢铁几个大字高高地矗立在夜空中。

他望着被夜空映衬出的长长一排剪影,高大的鼓风炉像凯旋门一般拱立,林立的烟囱仿佛皇城里威仪大道两旁肃穆的廊柱,天桥如花环般悬吊,起重机犹如持着枪敬礼的勇士,烟雾飘绕,如同漫卷的旗帜。眼前的景象打破了他内心的沉寂,他向它们露出了微笑,表示迎接,这是充满愉快、热爱和奉献的笑容。他从没像此时那样爱他的工厂——在这样一个透亮得没有隐涩的现实里,当他用自己的眼光,纯粹依他的判断和标准去看它们时——他看出了令他去爱的理由:这些厂是他智慧的结晶,是为了让他去享受存在的美好;它建立在一个理性的世界上,为的是和理性的人们交往。如果这样的人已经消失,如果这样的世界已经不复存在,如果他的工厂不再依照他的价值观——那么这些工厂便只是一堆死去的废物,只有让它们尽快地倒塌才好——这不是一种背叛之举,而是忠于它们原本意义的忠义之举。

离工厂还有一英里的时候,他突然发现有一小团火焰蹿了出来。从这一大片厂区里各种各样颜色的火光中,他看得出这是不正常和出事的征兆:这团火光的黄色不纯,而且是从大门入口处不该起火的一座建筑里冒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