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华德·洛克(第57/108页)

当盖尔告诉她说想与洛克出海长期巡游时,多米尼克没有反对。“宝贝,你明白我不是从你身边逃跑。我只是需要时间把一切理出个头绪来。与霍华德在一起就像与我自己在一起一样,只不过更加和谐。”

“当然,盖尔,我不介意。”

可是他看着她,突然放声大笑起来,高兴得令人难以置信。“多米尼克,我相信你是妒忌的。很好,我比以前更感激他了,如果他能使你妒忌我的话。”

她不能告诉他她是否妒忌或者妒忌谁。

游艇在十二月底起航。洛克看着,咧嘴笑着。当华纳德发现他不必去强制执行他的纪律时,他很失望。洛克并不谈论建筑,在甲板上的太阳底下一躺就是几个小时,懒散地消磨着时光。他们很少说话。有好几天华纳德都不记得他们交谈过什么。他们根本没有说话,这对他来说也是可能的。他们的安静就是他们之间交流的最好方式。

今天,他们一起跳到水里去游泳,华纳德先爬了上来。他一边站在栏杆旁看着水中的洛克,一边想着他在这一刻所具有的力量:他可以命令游艇马上起航开走,把那个红头发的身体留在阳光和海水里。这个念头带给他某种快感:权力感和向洛克屈服的感觉——心里明白,没有什么可知的力量能让他行使那种权力。每一种有形的手段都在他一边:只要伸缩几下他的声带发出一个命令,某个人的手就会开动一个阀门——而这个驯服的机器就会开走。他想,那不仅是一个道德上的问题,不仅是行为上的恐怖,如果一块大陆的命运取决于这一举动的话,人抛弃一个人是可以想象的。可是没有什么能使他抛弃这个人。尽管脚下是坚固的甲板,他,盖尔·华纳德,此刻才是那个无助的人。而像一块浮木一样漂浮着的洛克,则拥有比游艇腹部的引擎更大的力量。华纳德心想,这种力量正是那个引擎能来这儿的原因。

洛克爬回到甲板上。华纳德注视着洛克的身体,看着串串水珠从那有棱有角的肌肉上滴下来。他说:“霍华德,你在斯考德神庙上犯了一个错误。那座雕塑本不该是多米尼克,而应该是你。”

“不,我还没自我到那个地步。”

“自我?一个自我主义者会爱死它的。你的用词真是奇怪。”

“我用词最准确。我不想成为任何东西的象征。我只做我自己。”

华纳德伸展身体躺在一张甲板椅上,惬意地仰头看着灯笼。在他身后的舱壁上有一个磨砂玻璃圆盘:它切断了海洋的黑色空虚,在灯光笼罩的四壁中给他一种隐私感。他听着游艇运动的声音,感受着他脸上夜晚空气的温暖,除了四周的甲板之外,他什么也看不见,甲板是封闭的,确定的。

洛克站在他面前的栏杆旁,一个黑色空间映衬下的白色身影。他的头扬着,就像华纳德在一座未竣工的大楼里所见过的那个姿势。他的手抓在栏杆上,短袖衬衫把他的手臂暴露在灯光下,一道道竖直的影子突出着他胳膊上绷紧的肌肉和颈部的筋腱。华纳德想到了游艇的发动机,想到了摩天大楼,想到了横贯大西洋的洲际电缆,想到了人类做过的一切。

“霍华德,这就是我过去想要的东西:让你在这儿陪着我。”

“我知道。”

“你知道它实际上是什么吗?贪婪。我对世界上的两样东西是个财迷:你和多米尼克。我是个百万富翁,却从未拥有过什么。还记得你说的有关所有权的话吗?我就像个野人一样,发现了私有财产这个东西,就疯狂地占有它。真可笑,想想埃斯沃斯·托黑。”

“为什么想他?”

“我是说他宣扬的那些东西,我最近一直在想,他是不是真的理解他所提倡的东西。绝对意义上的自私吗?哎呀,那正是曾经的我。他知道我就是他理想的象征吗?当然,他不会赞成我的动机,可是动机从来改变不了事实。如果他所追求的东西就是真正的无私——那种哲学意义上的无私的话——而托黑先生正是一位哲学家——在某种程度上超越金钱意义的哲学家,喔,让他来看看我吧。我从未拥有过任何东西。我什么都没想要过。我才他妈的不在乎——用托黑一直希望的那种最出色的方式。我使自己变成了一个承受整个世界压力的气压计。他的广大民众推着我几经起伏。当然,在这个过程中,我积聚了财富。可这影响这幅图景的内在现实吗?想想我把这笔财富的每一分钱都送人了。想想我从不希望赚任何钱,而是以纯粹的利他主义动机为人民服务。那我得做什么?恰恰是我所做过的。把最大的快乐给予最多的人。表达大多数人的观点、愿望和趣味。那大多数人就是那些每天早晨在报摊上花三分钱硬币,以此给我赞同和支持的人。华纳德报业呢?三十一年来,它们代表着每一个人——除了盖尔·华纳德。我以任何修道院里的圣徒都做不到的方式抹杀了自我的存在。然而,人们说我是腐败的。为什么?修道院里的圣徒牺牲的只是物质财富:那只不过是为他灵魂的光荣所付出的小小代价。他保留灵魂却放弃了世界。可是我,我拿了汽车、丝绸睡衣、顶楼公寓,把灵魂交给世界作为交换。谁牺牲得更多呢——如果牺牲就是对美德的考验的话?谁是真正的圣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