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段(第11/28页)

温都太太近来颇有点喜欢马威,一半是因为他守规矩,说话甜甘;一半是因为玛力不喜欢他;温都太太有点怪脾气,最爱成心和别人别扭着。

马威把窗子开开一点,坐在茶几旁边的椅子上,往街上看。听见个脚步声儿,便往外看看,看了好儿回,都不是父亲。从书架上拿下一本小说来,翻了几篇,念不下去,又送回去了。有心试试钢琴,一想天太晚了,没敢弹。又回来坐在窗子里面,皱着眉头想:人家的青年男女多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虑。有烟卷吃,有钱看电影,有足球踢,完事!咱们?……那个亚力山大!伊太太的那脑袋头发!伊姐姐,她的话是从心里说出来的吗?一定是!看她笑得多么恳切!她也不快乐?反正也比我强!想到这里,伊姑娘的影儿站在他面前了;头发在肩上垂着,嘴唇微动的要笑。他心里痛快了一些,好象要想些什么,可是没等想出来,脸就红了。……玛力真可——,可是——她美!她又跟谁玩去了?叫别人看着她的脸,或者还许享受她的红嘴唇?他的眉毛皱起来,握着拳头在腿上捶了两下。凉风儿从窗缝吹进来,他立起来对着窗户深深的吸了一口气。

一辆汽车远远的来了,马威心中一跳;探头往外看了看。车一闪的工夫到了门口,车里说了声:“就是这儿!”——玛力的声音!车门开开了,下来的并不是玛力,是个大巡警!马威慌着跑出来,还没说话,那个大巡警向他一点头。他跳过去,玛力正从车里出来。她的脸挺白,眼睛睁得挺大,帽子在手里拿着,可是举动还不十分惊慌。她指着车里向马威说:

“你父亲!”

“死——,怎么啦?”马威拉着车门向里边看。他不顾得想什么,可是自然的想到:他父亲一定是叫汽车给轧——至少是轧伤了!跟着,他嗓子里象有些东西糊住,说不出话来,嘴唇儿不住的颤。

“往下抬呀!”那个大巡警稳稳当当的说。

马威听见巡警的话,才敢瞧他的父亲。马老先生的脑袋在车犄角里掖着,两条腿斜伸着,看着分外的长。一只手歇歇松松的在怀里放着;那一只手心朝上在车垫子上摆着。脑门子上青了一块,鼻子眼上有些血点,小胡子嘴还象笑着。

“父亲!父亲!”马威拉住父亲一只手叫;手是冰凉,可是手心上有点凉汗;大拇指头破了一块,血已经定了。

“抬呀!没死,不要紧!”那个大巡警笑着说。

马威把手放在父亲的嘴上,确是还有呼吸,小胡子也还微微的动着。他心里安静多了,看了大巡警一眼,跟着脸上一红。

巡警,马威和驶车的把醉马抬下来,他的头四面八方的乱摇,好象要和脖子脱离关系。嗓子里咯口录咯口录的直出声儿。三个人把他抬上楼去,放在床上,他嗓子里又咯口录了一声,吐出一些白沫来。

玛力的脸也红过来了,从楼下端了一罐凉水和半瓶白兰地酒来。马威把罐子和瓶儿接过来,她忙着拢了拢头发,然后又把水罐子拿过来,说:“我灌他,你去开发车钱!”马威摸了摸口袋,只有几个铜子,忙着过来轻轻的摸父亲的钱包。打开钱包,拿出一镑钱来递给驶车的。驶车的眉开眼笑的咚咚一步下三层楼梯,跑出去了。马威把钱包掖在父亲的褥子底下,钱包的角儿上有个小硬东西,大概是那个钻石戒指,马威也没心细看。

驶车的跑了,马威赶紧给巡警道谢,把父亲新买的几支吕宋烟递给他。巡警笑着挑了一支,放在兜儿里,跟着过去摸了摸马先生的脑门,他说:

“不要紧了!喝大发了点儿,哎?”巡警说完,看了看屋里,慢慢的往外走:“再见吧!”

玛力把凉水给马先生灌下去一点,又拢了拢头发,两个腮梆儿一鼓,叹了一口气。

马威把父亲的纽子解开,领子解下来,回头对她说:

“温都姑娘,今个晚上先不用对温都太太说!”

“不说!”她的脸又红扑扑的和平常一样好看了。

“你怎么碰见父亲的?”马威问。

哇!马老先生把刚灌下去的凉水又吐出来了。

玛力看了看马老先生,然后走到镜子前面照了照,才说:

“我和华盛顿上亥德公园了。公园的门关了以后,我们顺着公园外的小道儿走。我一脚踩上一个软的东西,吓了我一大跳。往下一看,他,你父亲!在地上大鳄鱼似的爬着呢。我在那里看着他,华盛顿去叫了辆汽车来,和一个巡警。巡警要把他送到医院去,华盛顿说,你的父亲是喝醉了,还是送回家来好。你看,多么凑巧!我可真吓坏了,我知道我的嘴直颤!”

“温都姑娘,我不知道怎么谢谢你才好!再见着华盛顿的时候,替我给他道谢!”马威一手扶着床,一面看着她说。心里真恨华盛顿,可是还非这么说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