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 胧 夜(第8/13页)
泉水银光粼粼,汩汩流去,他不由得想起她的泪水。也许她现在一个人在独守空房,他继续思忖着,或许只有这絮絮低语的黑夜,这专门谛听大家的秘密而不给任何人安慰的黑夜听从她的话,他离她是咫尺天涯,看不到她秀发上的一丝闪光,也听不到她随风飘去的芳音所剩下的只言片语,可是两颗心灵却相互偎依,紧紧相缠——这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难以忍受的痛苦。渴望待在她身边,哪怕是像条狗似的躺在她的门口或者像乞丐似的站在她的窗下,这种渴望现在已经变得无法抗拒。
他怯生生地从漆黑的树林中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看见二楼的窗户里还亮着灯光。光线幽微,黄色的微光几乎连那棵大枫树的叶子都没有照亮。这棵枫树,它的枝桠像手一样想轻轻叩击窗户,在微风中朝前一伸,又往后一缩,简直是个在窃听的、黑黑的彪形大汉,伫立在这扇明亮的小玻璃窗前,谛听别人的隐秘。一想到玛尔戈特在这扇明亮的玻璃窗后尚未就寝,或许还在哭泣或者在想念他,这男孩就无比兴奋,以致他不得不倚在这棵大树上,免得身体摇晃,站立不住。
他像着了魔,呆呆地凝视着楼上的窗户。白色的窗帘晃来摆去,随风戏耍,一旦飘出暗处,在室内温暖的灯光映照下,就成暗金色,如果吹出窗外,染上从园形树叶之间泻漏出来并晶晶闪耀的月光,马上就变成银白色。朝里开的玻璃窗反映出光与影不平静的流动,宛如在描画一块光线明暗相间的织物。这位热昏了头的男孩正用火辣辣的眼睛呆呆地凝视着楼上,对他来说,这些天所发生的种种事情仿佛都用黑色的日耳曼古文字书写在玻璃板上了。那流动的暗影,这银色的闪光,像柔曼的烟云飘浮在铮亮的玻璃窗上。这些匆匆捕捉到的感觉激发起他的遐想,幻化成无数闪烁不定的图像。他看见了她,玛尔戈特,袅袅婷婷,俏丽动人,长发披散,噢,那头浓密的金发,她正怀着内心的躁动不安,在屋里走来走去,见她因情欲而发烧,因愤怒而抽泣。此刻,他透过巍巍高墙犹如透过玻璃一样,看到她每个最最细小的动作:双手的颤抖,跌坐在沙发椅上,默默地、绝望地凝视着星光惨淡的夜空。有一会儿玻璃窗变得亮堂了,他甚至觉得认出了她的脸庞,她正怯生生地把脸探向窗前,俯视正在沉睡的花园,搜索他的踪影。这时他被强烈的感情所控驭,既克制又急切地向楼上呼唤她的名字:玛尔戈特!……玛尔戈特!
不是有个影子像白色轻纱一样忽闪一下飞快地从玻璃窗上越过吗?他觉得是看得清清楚楚的。他凝神谛听,可是毫无动静。身后,酣睡的树木在轻声呼吸,无精打采的风儿拂过,草丛中发出轻微的、绸缎似的窸窣声,这些声音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响,汇成一个温暖的波涛,随后渐渐轻轻地平息下来。黑夜在静静地呼吸,窗户依然默默无声,银色的镜框里嵌着一幅加深颜色的画像。难道她没有听到他的呼唤?还是她不愿再听到他的声音?窗户上颤颤悠悠的亮光弄得他心烦意乱。他心里的欲望从胸口里跳了出来,往树皮上重重摔去,由于这股激情来得凶猛,树皮似乎也哆嗦起来了。他只知道,他现在必须见她,必须听到她说话,哪怕是大声喊她的名字,喊得大家寻声跑来,喊得大家从梦中惊醒,他也毫不后悔。此刻他预感到会出点什么事,最最荒唐的事对他来说正是他热切企求的,就好像在梦里什么事都易如反掌,唾手可得一样。这时他再次抬头往楼上的窗户张望,一下发现靠窗的那棵树伸出的枝桠像路标一样。刚一闪念,他的手就已经更加使劲地把树干抓住。突然间,他脑子开了窍:树干虽然粗大,但是摸着却柔软而有韧性,他得爬上去,爬到树上再喊她,那儿离她窗户只有一步之遥,他要在挨她很近的地方同她说话,不得到她的原谅,他就不下来。他未作丝毫考虑,只见窗户微微闪亮,在引诱他,感到身边这棵树又粗又大,在支托着他。他很快地攀了几下,又往上一纵,双手攀住一根枝桠,并将身子使劲往上拽。现在他攀到了树上,几乎到了树顶茂密的树叶中,下面的枝叶大为惊愕,便一起剧烈地晃动起来。每片树叶都窸窣作响,汇成一片波浪起伏、令人胆寒的哗哗声,伸出的那根枝桠弯得更加厉害,都碰到了窗户,仿佛要给那位一无所知的姑娘发出警告似的。爬在树上的男孩现在已经看见房里白色的屋顶及其正中灯火照映出来的金光灿灿的光圈。他激动得微微发抖,他深知,一会儿他就将见到她本人了,她不是痛哭流涕就是默默抽泣,再不就是身体陷于强烈的情欲之中难以自持。他的胳膊快没力气了,但是他又振作起精神。他慢慢地从那根伸向她窗户的枝桠上往下刺溜,膝盖磨出了血,手也划破了,但是他还在继续往前爬,几乎被近处窗户里的灯光照个正着。有一大簇浓密的树叶还挡着他的视线,挡住他梦寐以求的最后一眼,于是他就举起手,想去拨开这簇叶子,这时灯光正好雪亮地照在他身上,他就朝前一弯,一阵颤抖,身子一晃,失去平衡,一个旋转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