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尔南德 22(第2/3页)
德·卡·德·马先生差不多每天都坐在晚餐的主要席位上。餐桌上如果能说几句话,人们就说法语。然而通常笼罩着一片修道院式的寂静。大家静静地吃着自己那一份一道接一道的精美菜肴,所有的菜烧得都很好,分量很足又不麻烦。只不过,正如大家知道的,没有当令的鲜货,水果也难得一见。孩子们没有权利开口,除非爸爸首先向他们提了问题,而那爸爸也轻易不肯问他们一句。顶多他出其不意地打听一下男孩子们的学业和年纪大的小姐们家庭课程的若干情况,而被问到的男孩或女孩没有思想准备,不知如何回答。总之,这样静悄悄的晚餐似乎是苏阿雷的传统。伊雷内姨姥姥的日记上就说,五十年前,德里雍家的四位小姐在饭桌上也一言不发。
用罢晚餐,无论冬夏爸爸就坐在客厅里壁炉的旁边,浏览从布鲁塞尔寄来的那份报纸的各个栏目。接下来半个钟头的寂静比饭桌上更为深沉。弗罗兰在灯下拿着花绷子刺绣,每次她拿身旁独脚桌上的小剪子用时,都尽量不发出声音。孩子们沿墙坐成一排,挺直脊背靠在椅子周围的硬木条上,两手乖乖地放在膝头。估计这样一动不动的姿态是保持仪表和礼貌的练习。当年小奥克塔夫发明了一种不出声的游戏来打发时间:比赛做鬼脸。他把腮帮子鼓起来,瘪下去;眨巴眼,翻白眼,转眼珠子;咧开嘴露出牙显出凶相;下流地露出舌头尖或像一条破布似的吊出来;把嘴角倒挂下来像个没有牙的老头子,或者,怪模怪样地抽搐着,把一张年轻的脸变成中了风的病人;额头上撮出皱纹,鼻子像吃草的兔子似的抽动着。弗罗兰什么都看见了,但把头低在花绷子上,装作若无其事……做这种鬼脸的规矩就是要保持绝对的严肃,发出一点声响,迸出一声笑,也许就会让德·卡·德·马先生从他的报纸上抬起夹鼻眼镜。一想到可能引起的灾祸,大家就不寒而栗。德·卡·德·马先生阅读宫廷和城里议会斗争的新闻,连一行也不跳过,只约略瞥一眼外国的消息,却一字不漏地品味法院里的一个个案件,交易所里的传言,以及上演节目的评论,虽然他决不会去看。他平平整整地把他的报纸折好,放在一个木头筐子里,第二天引火用。沿墙的那一张张面孔把皱纹展平,又恢复了若无其事的模样。孩子们站起身,一个个地去拥抱爸爸,并祝他晚安。
夏天,在几棵椴树下有一刻钟的温馨时分,弗罗兰总让人给她端来一杯花茶,里面泡着这些树去年开的小花。夜游的顽强生命发出声音和闪光:明月的清凉光华照耀着摇动的树叶;孵卵的鸟雀受到一只猛禽的惊吓,啾啾唧唧地叫起来,湿漉漉的草地上一群青蛙在大合唱;飞蛾纷纷向大号的油灯扑来,差一点掉到女管家的椴花茶里去;一匹马在附近马厩的分栏里跺着蹄子;车夫提着马灯走过来,向他经管的那个世界致意;农夫推响了那边牛栏的沉重门扇,母牛罗丝刚刚产下一只牛犊。但是苏阿雷城堡的孩子们骨子里是城里人,虽然沉浸在这自然环境里,但什么也不能触动他们。他们看到阿尔蒂尔先生的阳台上闪动着雪茄头上的火星,觉得那比天上的星星还要明亮。大家要回房了,弗罗兰宣布天已太凉;每个人从前厅的靠墙小桌上拿起一支蜡烛。玩过了鬼脸之后,这时该在沿着楼梯的墙上玩影子。让娜用她早上下楼那样的办法爬上楼梯。走过爸爸的卧房门口时,大家都压低声音,估计他已经睡了。原则上,至少任何人在入睡以前都不会忘记祈祷。
按习俗,孩子们在十二月三十一日必须给他们的爸爸写一个贺年卡。显然,在达到正确表达意思的程度之前,他们多次地抄录同样的东西。我偶然保存着费尔南德在九岁到十二岁写的几张贺卡。下面是她十一岁时写的:
我亲爱的爸爸:
值此新年之际,请允许我再次向您表示我最美好的新年祝愿,祝您健康长寿,并向您表示我深刻的感戴之情。
亲爱的爸爸,我祈求善良的上帝,
在一八八四年,使您蒙被他最好的祝福,使您天长地久,福寿康健,并使您继续眷顾您的子子孙孙,特别是对您无限崇敬的幼女,
费尔南德一八八四年一月一日于苏阿雷
不知道德·卡·德·马先生是如何回应儿女们表露出的这种感情。元旦的礼物当然是由弗罗兰到那慕尔去挑选的。无论如何,每个孩子都能得到一枚金币,他们有权保留到当天晚上,随后就要存入银行,放在每人名下的账户里。估计这样是要教会那孩子节约和以本逐利,
在我们这个时代,这样的家庭生活简直是离奇古怪,甚至令人憎恶,或者两样都有。但是苏阿雷城堡的孩子们对此却没有太恶劣的回忆。三十年以后,我听到已入老境的奥克塔夫、泰奥巴尔德、乔吉娜和让娜用温情的口气提起这段过去的时光,而且还审慎地微微笑着。这些有点孱弱的幼芽终于从石缝里钻出来,而且开出了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