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第2/6页)
“是的,很可能是。”我说,“既然我人在香港,我想我应该来探望一下才是。我至少可以做到这点。”
“是啊,有任何亲人、好友或者在英国的亲戚朋友的消息,我们都很乐意知道。而且,我们的大门永远为访客敞开。”
“她有访客吗?”
“她有定期访客。圣约瑟学院的学生会来我们这里当义工。”
“原来如此。那么,她和其他人处得怎么样?”
“还不错。她没有带给我们任何麻烦。别人要是能像她就好了!”
比琳达修女带我走过另一条走廊,来到一个阳光充足的大房间——这里也许以前是餐厅——里面有二十来位女性,全穿着罩衫式的米色长袍,有的静坐,有的拖着步伐走来走去。敞开的落地窗外是草地,阳光从窗子照进来,落在镶木地板上。要不是到处都放置了养在瓶里的鲜花,我还以为这里是育儿室;墙上到处都钉满了鲜艳的水彩画,在不同角落里,摆设着小桌子,桌上有跳棋的棋盘、纸牌、画纸与粉蜡笔。比琳达修女把我留在门口,自己走向坐在一架立式钢琴旁的修女,有几个女人停下手边的事情瞪着我看。有几位觉得不自在,想躲起来。几乎全是西方人,其中我也看到一两位欧亚混血的。接着,从我身后宅内不知何处,传来有人放声哭嚎的声音,说也奇怪,这声音反而让她们放松下来。我身旁一个满头粗丝乱发的女人对我挤个笑容然后说:
“别担心,甜心,只不过是玛莎而已。她又发作啰!”
我听她有约克郡的口音,不知道什么样的命运把她带到这步田地,这时候比琳达修女回到我身边。
“黛安娜应该就在外头,”她说,“请跟我来,班克斯先生。”
我们走出落地窗,到一片细心打理的草地上,地面起起伏伏,让我想起此处距离山丘顶不远。我跟着比琳达修女走过开满天竺葵与郁金香的花圃,目光越过修剪整齐的灌木篱,可以瞥见这里的全景。四处都有身着罩衫式米色长袍的年长女性坐着晒太阳,有的织毛衣,有的一起聊天,有的则平静地自言自语。比琳达修女一度停下来环顾四周,接着又带我走下草坡,穿过一道白色的门,来到一座围在墙里的小花园。
花园里仅有的一个人,是一位独坐在稀疏草地另一头晒太阳的老太太,她正在一张花园铁骨桌边玩牌。她专心地玩她的纸牌,我们走近也没抬头。比琳达修女碰碰她的肩膀说:
“黛安娜。这位先生来看你哟。他是从英国来的。”
母亲抬头对我们两人微笑,接着又低头玩她的纸牌。
“有时候黛安娜听不懂别人跟她讲什么,”比琳达修女说,“想叫她做什么事,都得一说再说。”
“不知道我们可不可以独处聊聊?”
比琳达修女并不喜欢这个主意,有那么一会儿,她似乎在心里找理由拒绝,不过后来还是说:“班克斯先生,如果您想这样,应该无妨。我人会在值班室里。”
比琳达修女一走,我便仔细观察母亲怎么玩牌。她比我预期的要瘦小许多,两肩严重耸起。她的头发雪白,紧紧盘成一个髻。我在一旁观看时,她有时候会抬头瞄我一眼,对我笑笑,不过我可以看到里头有一丝恐惧,是刚才修女还在时所没有的。她脸上的皱纹并不太多,不过两眼下方却有厚重的眼袋,使得袋下的褶痕深如刀割。她的颈子也许受过什么伤害或病痛,深深缩进躯体,以至于她转头看两边的纸牌时,连肩膀也必须跟着转动。她鼻尖上挂了一滴鼻涕,我拿出手帕想把它拭干净,却忽然想到这么做可能让她过度惊吓。最后,我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未能事先给你一点心理准备。我明白这可能会让你吓一跳。”我停了下来,因为她显然没在听我说话。接着我说:“妈,是我。克里斯托弗。”
她抬头看看,露出与刚才类似的笑容,接着又低头玩牌。我猜想她是在玩单人牌局,只不过她独门的玩法很怪异。有一度,微风把几张纸牌从桌上吹落,但是她似乎不在意。我把纸牌从草地上拾起,拿过去还她,她笑一笑然后说:
“真谢谢你。不过实在没必要,你知道吗。我呢,我就扔着不管,等草地上撒满了纸牌再说。只有在那时候我才会去收拾,一次捡完,你明白吗。反正它们总不会飞下山去吧,对不对?”
接下来一阵子,我继续看着她。这时母亲唱起歌来。她兀自轻声吟唱,几乎没张口,手则继续取牌排放在桌面。她的歌声微弱——我听不出她在唱什么——不过旋律悠然自在。我边看边听,心头浮起一段往事:有个多风的夏天,在我家花园里,母亲荡着秋千,高声欢笑歌唱,我则在她面前直跳脚要她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