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第3/4页)

老先生兀自笑了笑,转身向门走去。我正要跟上,就在那一刹那——突如其来却历历在目——心头浮现了另一段往事。后来我回想起来,却完全不明白为什么浮上心头的是那件往事而不是别件。那件事发生在我六七岁的时候,母亲与我在一块长长的草坪上赛跑。我不知道确切的地点究竟在哪里;我推想应该是在某个公园里吧——也许是极司菲尔公园——因为我记得跑的地方,旁边有一片格子状的围篱,上头爬满花朵与藤蔓。那是个温暖的日子,阳光倒不强。我忍不住向母亲挑战,看谁先跑到前方不远处的某个地方,我要向她炫耀我跑步的能力进步了。我满心以为我可以赢她,然后她就会用她惯有的方式表达她的惊喜,赞叹我的本事又长进了。然而事与愿违,她一路都没落后,还边跑边笑,我则是使尽了全力。我不记得实际上到底谁“赢了”,不过我还记得我好气她,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那夜我站在林老夫人寝室那温馨安乐、风雨不侵的氛围里,这件事又回到心头。或者该说这件事的残篇断简:一个全力迎风而跑的我、一个在我身边欢笑的母亲、一阵她裙褶磨擦的窸窣声、一股涌上心头的挫折感。

“林先生,”我对主人说,“可否冒昧请教一事。您说您一生都住在租界。那么,不知您当年是否见过家母?”

“只可惜我从来没这个运气见到她本人,”林先生说,“不过,我当然听说过她,还有她推动的伟大运动。我景仰她,有正直心肠的人都景仰她。我相信她人一定很好。而且我听说她非常美丽。”

“我想她应该是很美。只是谁也不会在乎自己母亲到底美不美就是了。”

“噢,我还听说她是上海最美丽的英国女性。”

“我想应该是吧。当然啦,她现在也有些年纪了。”

“有些美貌,是不会褪色的。内人”——他伸手指向房间——“跟我当年娶她的时候一样美丽。”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我忽然觉得自己擅闯了禁地,这回是我抢在前头走出房间。

我不太记得那天晚上重返故居还有什么别的事情。也许我们又待了一个钟头,与那一家人围在桌边聊天用餐。总之,我知道我离开林家时,气氛相当融洽。反倒是在回程上,摩根与我有些摩擦。

错可能在我。那个时候我很疲倦,甚至有些兴奋过度。车子行驶在一片夜色中,我们两人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的心思也许飘回了还在眼前的那项艰巨任务。因为我记得我冷不防地对摩根说:

“嘿,你说你在这里也待了几年了。告诉我,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位孔探长?”

“孔探长?是警探还是什么?”

“我小时候,孔探长简直是传奇人物。老实告诉你,我父母的案子,最初承办的警官就是他。”

没想到摩根竟在旁大笑了一阵。接着他说:

“孔?孔老头吗?没错,当然了,他以前是警探。那么,也难怪当年查不出什么结果了。”

他的语调让我吃惊,我冷冷回答:“姑且不提他在全中国的声望如何,至少在上海,孔探长可是当年最受敬重的警探。”

“这个嘛,他现在还有一点名气就是了,我不妨告诉你。孔老头啊。真没想到。”

“我很高兴至少他人还在上海。你知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找他?”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入夜后到法租界去逛。你迟早会遇到他。你通常会看到他倒卧在人行道上。要是有哪家破酒吧准他进去,他也会被嘘到昏暗的角落里去。”

“你的意思是,孔探长变成酒鬼了?”

“酒、鸦片都来。中国佬常有的玩意。不过他可是个宝。他会说些他当年如何神勇的故事,然后等人家赏他几毛钱。”

“我觉得你说的是别人,老兄。”

“才不呢,老哥。孔老头。所以他真的干过警察啰。我总是猜想他那些故事是瞎掰的。他的故事大部分都荒诞不经。怎么了,老兄?”

“你的毛病,摩根,就是老把事情给搞混了。你先把我跟毕格瓦弄混。现在你又把孔探长跟哪个一文不名的破乞丐扯在一起。你外放久了,脑筋也放糊了吗,大哥?”

“你听好,火气别这么大。我告诉你的,你尽管去问别人,看看说的可有两样?你的高见我可不苟同。我的脑筋一点也没糊涂。”

他把我送抵华懋饭店时,我们彼此可能又是客客气气的了,不过分手时显然毫无眷恋,我从此没再见过摩根。至于孔探长,从那夜起,我心里就急着要尽快把他找到,不过不知为了什么原因——也许害怕摩根说的是实话——这事从来就没排在第一要务里——至少到昨夜之前没有。昨夜我翻查警局的档案,无巧不成书,里头竟冒出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