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5页)
“从运河北岸来的难民。”摩根面无表情地说,然后面向他处。他自己也算是半个难民,对于情况更凄惨的同类,竟然一点也未能感同身受。有一次我们甚至辗过一个像是睡在地上的身形,我紧张地回头张望,我的伙伴随口说了一声:“别担心。可能只是件旧行李罢了。”
我们又沉默了几分钟,他笑了一声,吓了我一跳。“同窗岁月,”他说,“全涌上心头。那段日子还不赖,我想。”
我瞄了他一眼,发现他已泪水盈眶。接着他说:
“你知道吗,我们俩该团结起来。两只可怜的孤鸟。就这么说定了。你和我,我们该团结在一起。真不懂那时候怎么不呢?早团结在一起,我们就不会沦落至此。”
我吃惊地转向他。他的脸上光影流动,心思不知已飘到哪个遥远的地方。
如我前面所说,我清楚记得安东尼·摩根在学校时代就是一副“孤僻可怜虫”的模样。大家倒也没有特别去欺负他或寻他开心;其实,就我所知,是摩根自己很早以前就把这样的角色模式往自己身上套。他总是宁可独行,落在大伙一群人后面几码远;晴朗的夏日也不出来跟大家玩耍,却独自躲在屋里,在笔记本上涂鸦解闷。这些往事清晰如昨。事实上,那天晚上,我在昏暗的旅馆大厅一看到他,心中立刻想起大家穿过那个方形的院子,从美术教室走到回廊时,他闷闷不乐,在众人后方独行的身影。不过,他也把我认做可以跟他结交拜把的“孤僻可怜虫”,这倒是让我吃了一惊,我愣了一会儿才明白,这不过是摩根在自欺欺人罢了——极可能是多年前他创造的东西,好让那段黯淡的岁月多少还值得回忆。我也说了,我并没有马上想到这上头,现在回想起来,我觉得我当时的反应恐怕有点迟钝。因为我记得我说了类似这样的话:
“你一定把我想成别人了,老兄。我敢说你想的是毕格瓦这家伙。艾德里安·毕格瓦。他确实不太跟别人往来。”
“毕格瓦?”摩根想了想,接着摇摇头,“我记得这家伙。有点肥胖,还有一对招风耳?好个毕格瓦。真是。可是我想的不是他。”
“反正也不是我,老哥。”
“这就奇怪了。”他又摇摇头,接着转头望着车窗。
我也把头转开,凝视夜晚的街景好一会儿。我们又回到繁华的风化区,我双眼梭巡来往路人的面孔,希望能看到秋良。接着我们到了住宅区,到处都是围篱与树木,不久,司机把车子开进一栋大宅的院子里。
摩根匆忙下了车。我也跟着下车——司机一点也没有想帮我拉开车门的样子——跟着他走上一条绕到屋后的砾石小径。我以为会有一个盛大的欢迎会,但看来似乎没有这回事;房子大半没有点灯,而且院子里除了我们的车子,只停了另外一辆。
摩根显然很熟悉这里的环境,引我走到一处边门,门的两侧是高高的灌木。他门铃也没摁就把门打开,带我走了进去。
门一开,里头是一道宽敞的走廊,烛光照着廊道。我往前凝视,约略看得出陈旧的画卷、高大的瓷花瓶、漆饰百屉柜。空气闻起来——焚香的气味混着排泄物的味道——有一种奇特温馨的感觉。
仆人没出现,屋子的主人也没出现。我的伙伴一直站在我身边,一言不发。过了一会儿,我想到一点,他是不是在等我对这里的环境发表看法。于是我说:
“我对中国艺术品所知有限。但就算在我这个外行人看来,也看得出我们身边这些东西应该都是精品。”
摩根睁大了眼吃惊地看我。接着他耸耸肩说:“你说的应该没错。我们进去吧。”
他带我往屋子更深处走去。有几步路我们完全摸黑,接着我听到有人说华语,看到某个遮有珠帘的门廊上有灯光。我们穿过珠帘,又推开布帘,才进入一处宫灯、烛火通明的温暖房间。
那个晚上接下来的事我还记得多少呢?往事在心里已经有点模糊,且让我试着把事情拼凑出最完整的面貌。进了房间,我第一个想法是,我们打搅了别人家的喜事。我瞥见一张摆满菜肴的大桌子,桌边围坐了八九个人。房里全是中国人,最年轻的两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着西式服装,其他则着传统服装。有位老太太坐在桌子的一端,吃饭的时候有仆人服侍。有位年长的绅士——以东方人的体格来看,算是出奇的高大宽胖——我想是一家之长,我们一到他就立刻站起来,此时在场的其他男性成员也都跟着起立。不过在这时候,这里的人给我的印象仍旧朦胧,因为房间本身很快就抢走了我所有的注意力。
天花板高悬在横梁上。越过用餐的人望去,就在他们的正后方,有个仿佛戏台的东西,护栏上还挂了一串纸灯笼。房内吸引我目光的,就是这个地方。此时我越过桌面凝视着那个戏台模样的东西,几乎没听到主人欢迎的话。因为,我忽然明白了:我所在这个房间的整个后半截,其实正是我上海故居的门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