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第2/4页)
在场约有二十个人,大半是男士。这里的烟没有别的房间浓,只是更热些。塞西尔爵士一心全在赌局上,只对我胡乱挥个手,两只眼睛就又转回去盯着轮盘。排列在房内四边的是包覆红色布料的扶手椅,其中一张座椅上有位中国老先生——穿着西装,满身是汗——在那儿打鼾熟睡。上头也坐着人的椅子,只有另外一张,放在距离赌桌最远的阴暗角落,上面坐的正是莎拉,她以掌心支颐,双眸半阖。
我在她身边坐下时,她吓了一跳。“噢,克里斯托弗。你在这儿干什么?”
“我只是路过。实在抱歉。我无意惊吓你。”
“只是路过?这种地方?我才不信。你尾随我们?”
我们压低声音讲话,免得惊动桌上赌客。楼房里不知何处传来练习喇叭的乐声。
“我必须承认,”我说,“我碰巧听说你来这里。而且我也路过……”
“唉,克里斯托弗,没人陪你。”
“不是这样。不过我今天有点闷,我想放松一下,如此而已。不过我得承认,假如我知道你在这种地方,我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来了。”
“别刻薄了。塞西尔跟我喜欢过这种放荡的生活。有趣得很。这也是上海魅力的一部分。瞧你泄气的样子。看来你的案子没有什么进展。”
“进展是没有,我倒没泄气。案情正逐渐明朗。”
我开始跟她谈我趴在破旧的船屋里,耗了两个多钟头做了什么事,身旁还躺了三具腐烂的尸体,她皱起眉头,要我别说。
“真是恐怖极了。今天打网球的时候,有人说死者的手臂跟腿都被砍掉了,是真的吗?”
“恐怕是如此。”
她又皱起眉头。“真是恐怖得无法用言语形容。可是那都是些工厂的中国工人,对吧?说真的,他们不太可能跟你……你父母有关联吧?”
“事实上,我相信这件凶案跟我父母的失踪案有极大的牵连。”
“真的?在网球俱乐部那里,人家都说这些凶案是什么‘黄鼠行动’的一部分。他们说受害者是跟‘黄鼠’最亲、最近的人。”
“‘黄蛇’。”
“什么?”
“是共产党中的告密者。是蛇,不是鼠。”
“哦,没错。不管是哪个,都可怕极了。中国人在干什么,大敌当前,还这样杀得你死我活?你总以为红军跟国民政府好歹会联合起来对抗日本人,至少也可以多争取一点时间。”
“我猜想共产党跟国民党之间的仇恨非常深。”
“塞西尔也是这么说。唉,瞧他,赌成那副德性。”
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塞西尔爵士——他背对着我们——瘫向一侧,身体几乎全靠桌子撑着,看起来似乎随时会从椅子上滑下来。
莎拉看看我,脸上有些尴尬。她接着便站起来走过去,双手各扶一肩,轻声在他耳边说话。塞西尔爵士醒来,向身旁看了看。也许那时候我碰巧把视线转开了,因为我一点也不确定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我只看到莎拉往后踉跄了几步,仿佛有人打她,有那么一秒仿佛就要摔倒在地,不过她又及时站稳。等我细看塞西尔爵士,他又坐正了,专注于赌局,我不敢确定是他让莎拉险些跌倒。
她看见我注视着她,笑了笑,又回到我身边坐下。
“他累了,”她说,“他精力真是吓人。可是在这个年纪,他实在应该多休息才是。”
“你们俩常来这里吗?”
她点头。“还有其他几个类似的地方。塞西尔不喜欢那些金碧辉煌的场所。他觉得在那种地方别想赢钱。”
“他出入这些场所,你都跟着吗?”
“总要有人照顾他吧。他不年轻啰。再说,我觉得还好。而且还有点刺激呢。这不就是上海该有的样子吗?”
赌桌那里大家齐声叹息,赌客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讲话。我看见塞西尔爵士想站起来,这时候我才明白他醉得多厉害。他垮回椅子上,但他又试了一次,挣扎着站了起来,蹒跚走向我们。我起身准备与他握手,不过他把手扶在我肩膀上,大概只是怕站不稳跌倒而已,他说:
“小兄弟,小兄弟,很高兴见到你。”
“刚才手气怎么样?”
“手气?唉,背死了。今晚运气糟透了。这要命的一整个星期都背,背,背透了。不过谁知道呢?说不定我还可以东山再起,哈!哈!从灰烬里重生。”
莎拉也站了起来,伸手要扶他,不过他没瞧她一眼,就把她的手拨开,然后又对着我说:
“怎么样,喝杯鸡尾酒去?楼下有个酒吧。”
“您实在太客气了,先生。不过我真的得回旅馆了。明天还有得忙。”
“能看到你努力工作真好。当然,我来上海就是要有所作为。不过,你明白——”他倾身把脸凑近,直到离我只有一两寸的距离——“这实在太难了,我没办法,小兄弟,太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