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3/4页)

格雷森说话的当儿,我渐渐听到某种声音——从宾客谈笑声后面的某处传来——那是远方的枪炮声。这时格雷森的话被一记撼动舞厅的轰然巨响打断。我紧张地抬起头来,却见四周宾客谈笑依旧,甚至欢笑,鸡尾酒杯还拿在手上。过了一会儿,我可以察觉人群往窗边移动,就好像是外头有一场板球赛又开局了似的。我决定逮住这个机会脱身,于是起身跟着大家移动。我前面挡了太多人,什么也看不到,我想办法往前钻,这时我听到身边有位鬓发斑白的老太太对我说话。

“班克斯先生,”她说,“您知不知道,您来了上海,大家都觉得救兵来了?当然,我们并不喜欢形之于色,可是我们实在好担心,哪”——她指向枪炮声的来处——“我丈夫,他坚称日本人不敢攻打公共租界。可是您知道吗,他一天至少要提个二十次,那一点也不会教人安心。告诉您,班克斯先生,您即将抵达的消息才传来,那可是我们这里几个月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我丈夫甚至不再念经似的反复提说日本人呢,至少停了好几天。天哪!”

另一声雷霆般的巨响撼动舞厅,激起了几声倒彩。接着我发现离我不远处有几扇落地窗已经打开,大家挤到阳台上。

“别担心,班克斯先生,”有位年轻人说,抓住我的手肘,“那不可能炸到我们这里来。双方自从‘血腥星期一’之后,都极度小心。”

“不过这声音是从哪里来的?”我问他。

“哦,是从港湾里的日本战舰来的。实际上炮弹越过我们头顶上空,落在那条河的对岸。入夜以后,就壮观了。有点像流星雨。”

“万一落得近了呢?”

我这个想法,不仅让跟我说话的年轻人笑了,连我身边其他几个人也笑了——我实在不该把心里的话说出来。接着有人说:“我们也只能信任日本人的射击技术啰。毕竟炸偏了,也可能炸到他们自己人。”

“班克斯先生,也许您需要这个。”

有人递上一只看歌剧的望远镜。我才接下,这动作就仿佛是一道指令,众人立刻让出一条路给我,我发现大家竟簇拥着我走向落地窗。

我踏上一座小阳台。一阵温暖的微风吹来,满天晚霞嫣红。我这里位置相当高,看得到另一排楼房外的运河。河的对岸是一大片低矮破旧的房子,有道灰色的烟柱从那儿升向夜空。

我把望远镜放到眼前,不过焦距不对,什么都看不见。我转了转调焦钮,发现我对准的是运河,看到的景象让我略感意外:河上各种船只竟然无视邻近的战斗,继续忙着日常事务。我对准某一艘船——类似舢板的小舟,上头只有船夫一人——船上堆满木箱与包裹,似乎钻不过我眼下这个低矮的运河桥洞。我看的时候,那条小船急速接近桥洞,我敢说至少堆在顶层的一两件一定会掉到水里。接下来的几秒,我透过望远镜盯着船,完全忘了战事。我注意到船夫跟我一样,全心关注着他货物的安危,完全无视他右方不到六十码处就有战斗在进行。接着船钻入桥底,等它顺畅地从另一头滑出,那些摇摇欲坠的货物一件也不少,我轻叹一声放下望远镜。

我发现我看船的时候,背后聚集了一大群人。我把望远镜递给旁人,没特别对谁说:“原来那就是战争。值得一看。伤亡情况不知道怎样,你们觉得呢?”

这个问题引发了许多回答。有人说:“闸北区死了一大堆人。不过日本佬再过几天就会把那儿攻下来,到时又会安静了。”

“还不一定呢,”另一个人又说,“国民党到目前为止的表现都很让人惊讶,我敢说他们会坚持下去。我敢说他们还可以撑上好一阵子。”

接着,我周遭每个人似乎都同时争论了起来。几天、几周,这有何不同呢?中国人迟早要投降,为什么不趁早呢?有几个人反对这看法,事情不可能这么简单干脆。情况天天在变,有许多因素都相互关联,牵一发动全局。

“再说,”有人大声问道,“班克斯先生不是来了吗?”

说这话的人显然自以为很有说服力,可这话却僵在半空中,让大家鸦雀无声,再度将所有的目光投向我。事实上,我发现不只是阳台附近的人群,而是整个舞厅里的人都静了下来,等着我回应。我灵机一动,正好利用这个机会发表声明——也许在我踏进舞厅的那一刻,就有必要这么做——我清清喉咙,大声宣布:

“各位女士先生们,我看得出这里的情况陷入了困局。我也无意在这种时机带来虚假的期望。但是容我这么说:假如我没有信心能在不久的未来圆满地了结此案,我也不会来这里。事实上,女士们先生们,我觉得我不只是有信心而已。因此,容我请求各位在往后的一两个星期里耐心等待。之后再来看看我们做了多少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