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6页)

接下来这天是星期六,我大约上午十点左右到他家,他的父母都出门了。秋良并不像我一样有个阿妈看着,我们更小的时候,常常为此争论谁比较幸运。他总是采取这样的论点,认为日本小孩比西方小孩要“勇敢”,所以不需要阿妈。有一回我们又在争论此事,我问他,万一他母亲不在的时候,他碰巧想喝冰水,或者割伤了自己,谁来照顾他。我记得他告诉我,日本母亲绝不会外出,除非她的子女明确地准许她们外出——我实在难以相信他的说法,因为我明明白白知道日本太太也有她们自己的社交圈子,就像欧洲太太一样——日本太太们常在四川路的礼查饭店或马歇尔茶点铺聚会。不过他又说,他有女仆照料他的一切需求,而且他爱做什么就可以做什么,完全无人管束,我这才开始相信我比较命苦。说来奇怪,我就一直抱持着这种想法,尽管实际上每次我去他家玩而他母亲不在的时候,总是有位仆人奉命自始至终看顾我们的一举一动。真的,特别是在我们更小的时候,这些人总是板着脸孔,无疑是害怕我们有个万一,他们可承担不起,于是紧紧跟在我们身边,而我们则想尽办法要玩得尽兴。

随着年岁渐长,到了那年夏天,大人还是给了我们更大的活动自由,不必让人看管。溜进凌田房间的那天早上,我们原本一直在三楼,待在秋良空旷的榻榻米房间里,有位年长的女仆——除了我们之外,当时唯一在家的人——就在正下方的房里忙她的针线活儿。我记得,秋良突然打断我们玩到一半的游戏,蹑手蹑脚地走到阳台上,上半身探出护栏伸得远远的,我真怕他会翻落下去。后来他急急忙忙地缩了回来,我注意到他脸上浮现一抹诡异的笑容。他轻声告诉我,那位女仆果然如他所料睡着了。

“现在我们就得进去!你怕了吗,克里斯托弗?你怕了吗?”

秋良忽然变得十分亢奋,一时之间,我对凌田的恐惧又涌上心头。到了这个节骨眼,我们两人谁也不可能临阵脱逃,于是我们尽可能放轻脚步溜到用人房那个角落,再一次一起站在那道素面木板墙的幽暗走廊中。

我记得我们毫不犹豫地迈步走向凌田房间,就在剩下四五码的时候,不知怎么我们就停了下来,有那么一会儿,我们两个都无法继续前进;要是那一刻秋良转身就跑,我一定也跟着跑。不过我的朋友似乎又生出了一线决心,便向我伸出手臂说:“来吧,老哥!一起,我们走。”

我们挽着手臂,就那样走完最后几步。接着秋良把门拉开,我们一起往里头瞄。

我们看见房间不大,没什么家具,收拾得整整齐齐,木头地板也扫得干干净净。窗户放下了遮阳帘,不过灿烂的阳光仍从边缘泻下。空气中微微飘着线香焚烧的味道,房间另一头有座神龛,床则又低又窄,还有一个大得出奇的百屉柜,柜子的漆饰十分美丽,每个小抽屉上都饰着一个雕花拉环。

我们走进房间,有好几秒钟我们一动也不动,连大气都不敢出。后来秋良轻轻呼了一口气,笑容满面地转向我,显然很高兴终于克服他多年来的恐惧。可是不一会儿,胜利的喜悦就变成了某种担心,因为这个房间似乎看不出有什么邪恶之处,这么一来,秋良岂不是显得庸人自扰?我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立刻指着百屉柜,压低急切的声音说:

“那里!在那里头!小心,小心了,老哥!那些蜘蛛,它们,在那里头!”

我一点也没被他吓到,他一定也看出了这点。然而有那么一两秒,我心中浮现了一个影像:那些小抽屉在我眼前打开,那些怪物——它们正处于从断手化成蜘蛛的各个变幻阶段——伸脚出来试探。不过这时候,秋良兴奋地指着凌田床头的矮桌上立着的小瓶子。

“药水!”他低声说,“他用的魔药!就在那里!”

我不禁想嘲笑他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地想要保留一个我们早该留在幼年的幻想,可就在那一刻,我心中又浮现了抽屉打开的影像,心底残留的恐惧让我什么也没说。再者,我开始担心一个更可能发生的下场,就是我们被女仆或者哪个碰巧路过的大人逮个正着。我无法想像那会有多丢脸,会有什么惩罚,我父母跟秋良的父母对此会有怎样的长谈等等。我甚至不敢想像我们要怎么解释自己的行为。

就在这时,秋良快步向前,抓起瓶子抱在胸口。

“走!走!”他嘶声下令,忽然间我们俩慌成一团。我们憋住笑声,冲出房间,穿过走廊。

等我们安然回到楼上的房间——女仆还在楼下打盹——秋良坚称那些抽屉里装满了断手。我现在看得出来,他十分担心我会嘲笑我们多年来的这个幻想。事实上,我也暗自觉得有必要保存这个幻想,因此我没说什么话来戳穿他,也没有暗示凌田的房间真教人失望,或者我们的勇气只是自欺欺人。我们把瓶子搁在一只盘子上,放在地板的正中央,然后坐下来仔细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