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2/4页)
因此,她把马丁·伊登看作一个新奇的人,一个陌生人,她把他对自己的影响也看作是新奇和陌生的。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同样的,当她在动物园里看着野兽的时候,在目击一阵狂风,或者被明亮、分叉的闪电吓得直哆嗦的时候,她也体会到不寻常的感情。这些事物里头带着一点宇宙般广大无边的东西,他身子里头也带着一点这种宇宙性的东西。他来到她身边,吐露着广大的天空和辽阔的原野的气息。他脸上带着热带太阳的熊熊烈火,鼓鼓囊囊而富有弹性的肌肉里满是原始的生命力。在他那个神秘的世界里,男人是粗暴的,干出来的事更来得粗暴,他被弄得遍体鳞伤,这个世界的边界是在她的天地以外的。他是野蛮不羁的,然而,他对她却是如此俯首帖耳,这叫她暗地里觉得虚荣心得到了满足。同样的,她还感到了一般人都有的那种直想驯服野兽的冲动。这是一种不自觉的冲动,而她压根儿想不到,自己竟然有一种想望,要把他的肉体照她父亲的形象重新捏一个样,而她父亲的形象,在她看来,才是全世界最完美的。因为她缺乏经验,她也就没法明白,她从他身上感到的那种宇宙性的东西,实在就是那种最富于宇宙性的东西,爱情,它用同样大小的力量把天南地北的男男女女拉拢在一起,驱使公鹿在发情期中自相残杀,并且甚至使元素跟元素也没法抗拒地化合起来。
他进步神速,真叫人吃惊,感到兴趣。她发现他身子里有些出人意料的优秀品质,这种种优秀品质像栽在适宜的泥土中的花木,一天天在茁长。她朗诵勃朗宁的作品给他听,他对有些疑难的章节作出奇特的解释,使她时常觉得想不通。她无法理解,因为他对男人、女人和生活有丰富的经验,他的解释时常要比她自己的来得正确。她以为他的看法是天真的,虽然她时常被他那惊人地奔放的理解力弄得兴奋起来,这理解力活动的轨道处在星空中,圈子那么大,叫她追随不上,只能坐在那里,被这种出人意料的力量刺激得心里卜卜跳。接着她弹琴给他听——这回可不再是警告他——而是用音乐来探测他的心胸,这音乐能够达到她自己所达不到的深度。他天性向往着音乐,就像花朵向往着阳光一样,他从一向听惯的工人阶级的拉格泰姆乐曲和小调,一跳跳到她差不多背得出来的古典表演曲,真未免太突兀了。然而他像一般听众一样,流露出对瓦格纳的爱好,当她把《汤豪塞》序曲的大意跟他说了,它就使他着了迷,她演奏的别的曲子可没有这么大的魔力。这阕序曲直截了当地体现了他的一生。他过去的一辈子就是那个“维纳丝堡”主题,而她呢,不知怎么着,他以为跟那个“朝圣者合唱曲”主题很相像;这乐曲把他带进一个崇高的境界,他从那儿再一直上升上升,进入心灵探索的辽阔、缥缈的精神王国,在那里,善和恶天长地久地交战着。
有时候他提出些问题,使她心里一时产生了疑窦:自己对音乐的解释和看法到底正确不正确。然而,对她的歌唱,他就从来不提出问题。这完完全全地体现出她自己,因此他坐在那里,老是对她用纯正的女高音唱出的神妙的曲子惊奇不止。他不禁拿她的歌声来跟那些营养不良、没受过训练的女工们那软弱的尖嗓子和刺耳的颤音,跟沿海口岸上的娘儿们那被烧酒弄哑了的嗓子的粗嗄的尖叫作比较。她高兴唱歌和弹琴给他听。说实话,拿一个人的心灵来耍弄,她这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而他这个富有可塑性的肉体,塑造起来也真够味儿;因为她自以为正在塑造他,而且她的意图是好的。再说,跟他待在一起也真是乐事。他并不叫她起反感。最初的那种反感,实在是她发现了前所未知的自己的本性而引起的恐惧,这种恐惧如今已经消失了。她感到对他有一种主人翁的权利,尽管她自己不知道这一点。再说,他也给了她一种有益身心的影响。她在大学里念书念得挺用功,因此从灰尘蒙蒙的书本堆里钻出来,被他的性格像股清新的海风似的迎面刮着,似乎平添了力量。力量!她需要的正是力量,而他呢,慷慨大量地给她力量。跟他待在同一间屋子里,或者上门口去接他,就等于获得新的生命力。等他走了,她会怀着更大的劲头和重新补给的精力回头去念书的。
她熟悉勃朗宁的作品,可是就压根儿没想到,耍弄心灵的把戏是一桩别扭的事儿。她对马丁的兴趣愈来愈高涨,重新塑造他的生活就成为她的强烈愿望了。
“有一位勃特勒先生,”有天下午,等语法、算术书和诗集都给摆在一旁了,她说。“开头他简直什么条件也说不上。他父亲是个银行出纳员,可是得了痨病,拖了好几年,死在亚利桑那州,因此等他一死,勃特勒先生,他名叫查尔斯·勃特勒,在世界上就孤零零一个人了。他父亲是从澳洲迁移来的,你知道,因此他在加利福尼亚一个亲戚也没有。他进一家印刷所去工作——我听他提到过好多次——他起先拿三块钱一个星期。今天他的收入至少有三万块钱一年。他怎样做到这地步的呢?因为他老实、可靠、勤勉、节俭。他克制自己,大多数青年们纵情享受的吃喝玩乐,他都不要。他打定主意每个星期储蓄多少钱,不管为了要省下这些钱,他得牺牲些什么。当然啦,不久他每星期就不止挣三块钱了,他的工资愈来愈大,储蓄得也愈来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