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世界里唯一的想法”(第2/9页)
我曾经无数次与他进行过毫无结果的讨论:“为什么你就不去做点别的事情呢?”
“这不可能。”
“一切都有可能。”
“不,从前跟现在不一样。”
“你就应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那条路已经给我铺好了,”父亲说,“就在我可以选择的时候,你却来到了这个世界。”
父亲总把他卖冰激凌卖到七十二岁的这个事实怪罪到我的头上来。
“你被那些诗歌圈的朋友游说后,我就不得不去叫卢卡来帮忙了。”
“我没被游说。”
“那就是被洗脑了。”
“那叫热情。”这句话听起来比我想表达的意思听起来戏剧化一些,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也找不到其他词了,于是接着说,“就跟你爱电锯一样,我爱的是诗歌。”
“你就是被洗脑了。”
父亲指的是世界诗歌节的工作人员,有当时的董事、董事的编辑,还有漂亮的女实习生。诗歌节的办公室就在冰激凌店对面。夏天下班后,那里的工作人员就会来店里吃个冰激凌。董事早上也会来,只要店门开着,店里没什么人,他就会来喝杯咖啡。董事名叫理查德·海曼,长着一双水汪汪的蓝眼睛,说话的声音很深沉。他总是随身带着一本诗集,摆在桌上翻阅,时不时喝一口咖啡。
我已经不记得给他送咖啡的时候他看的是哪本诗集了,只知道那本书缺了封面,侧面是红色的。那印着金色字母的深红色,伸手去摸就能感觉到字母的凸起。人到了一定的年龄才能看出真正的美好,孩童时期是看不见的。这并不是说那时候美不存在,只是会被忽略而已。我回想着看到那酒红色诗集上发亮的字母的第一刻,就在那一刻,美这个概念进入了我的生活。
我经常看到顾客坐在外面的太阳伞下或者店里的小桌前阅读,一般都是在看报纸,也有女性读者拿着封面狂野的口袋小说。他们一边看,一边用极慢的速度吃香草、榛果或者巧克力味的冰激凌。
“您的冰激凌都化了。”有时候父亲会在柜台后面提醒他们。
只见一个女顾客抬起头,脸涨得通红,就像父亲看透了她的想法似的:那些荡漾于字里行间的火热的画面。
理查德·海曼看的那本书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那年我十五岁,在家乡的一所语法学校读中学,不过整个暑假都待在鹿特丹,啊,终于又见到父亲和母亲了。当我站在他身边时,他并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完全沉浸在诗歌中。
这么多年过去了,直到现在我仍在试图回想那些金色的字母。是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致乌拉尼娅》还是菲利普·拉金的《高窗》?是安娜·安和木托法的《最后的玫瑰》还是保尔·克兰的作品合集?我无法再去追问,他已经穿过河流,带走了一切的回忆。
“您好,要点什么吗?”我问。
他惊讶地抬起头,就说了一句话:“不好意思。”同时那双蓝色的眼睛试图往店里看,又接着说,“您是不是已经在这儿等好久了?”
还从来没有一个顾客称我为“您”呢。这个词跟他很配,不过这是我后来才发现的。那时我发现他之所以这么迷人,他看起来仿佛来自另一个时代,一个他深爱的诗人的时代。比如湖畔诗人华兹华斯、柯勒律治、瑟斯。当然还有雪莱、济慈和拜伦。
他又点了一杯意式浓缩咖啡。
第二天,另一本诗集出现在桌子上,我决定不去问他要点什么,就直接给了他一杯意式浓缩。让我惊讶的是,他停了下来,抬起头,对我说:“您真是太客气了。”接着眼神又消失在诗集里。
过了一个月我才敢问他读的是什么书。
“这个,”海曼回答道,“是一些现代的、叫人无法理解的诗歌,偶尔才会出现清晰可懂的句子。你要看的话,我还是给你推荐些别的吧。”
他邀请我跟他坐到一起,于是我便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刚坐稳,他就开始朗诵雪莱的自传诗歌《心之灵》。一开始用的是英语,后来转到荷兰语的译文:“我不是统治者,因为在统治者眼中,人们不可以同时拥有几个爱人,要懂得回避旁人的诱惑。”他一边朗诵,手一边跟着摆动,好像拥有一整个大厅的观众似的。店里的顾客纷纷投来目光。母亲正在给一个小女孩挖冰激凌,也转过头来。“心很小,只容得下一个爱人;灵魂也如此,只容得下一个想法。一生只有一个目标的人,便失去了永生的机会。”朗诵完后,海曼用那双水汪汪的、苍老的眼睛看着我。
仿佛有什么东西从那些诗句中冉冉升起,啊,是一阵香味。
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他为什么偏偏选了这首诗,为什么是《心之灵》中的这几句。同时又想,如果我要向人们展示诗歌的美好,应该选哪一首呢?该从哪里着手?有好多老师在向学生介绍人生的第一首诗歌时,就让学生望而却步。还有更糟糕的,有的学生会因此一生都憎恶诗歌。选择那么广,其实就只有一个可能。对每个人而言都有那么一首合适的诗,老师们就不该在教室里统一朗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