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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那是,”鲍加特说,“哦,绝对的。”这话像是另一个人用他的嘴说的。他身子前伛,支撑着,双手按在冰冷的圆筒上,站在那两个人身边。他体内热得冒火,可是身子外部却冰冷冰冷。他能感到自己全身的肉都因为寒冷而在抽动,此时他注视着水手,那只粗壮、起茧的手在快快地、满不在乎地拧动绞盘,每拧一下,弧度总有一英寸长,与此同时,那小伙子弯身坐在圆筒末端,用一个扳子在轻轻敲击筒身,他头倾侧着,是在谛听,那姿势既细致又考究,蛮像个钟表匠。小船一边这样乱扭乱转一边朝前冲。鲍加特见到有一行口水从不知什么人嘴里淌下来,在他双手间滴落下去,他发现原来那是从自己的嘴里流出来的。

他没听到小伙子说话,也没有注意是何时站直的。他只感到小船笔直走了,把他甩得跪在了圆筒旁边。那个水手回船尾去了,小伙子重又伛身在他的开关上。鲍加特此刻跪在地上,觉得不舒服。小船再次拐弯,他并未感觉出来,也没有听到巡洋舰与货船发出的枪炮声,前者方才怕打中货船不敢开火而后者则是角度不对无法射击,现在重又枪炮齐发了。他什么都没觉察,忽然见到有面大大的、漆画的国旗贴近自己眼前而且以火车头的速度在扩大,此时龙尼举起的手劈下。这一回他倒是觉察到鱼雷发射出去了;而且为了转身与扭开去,整条小船都仿佛离开了水面;他看到小船船头直朝天冲,仿佛一艘驱逐舰的船头想做跃升转弯半滚倒转的特技表演。接下去他那翻滚不已的胃不听控制了。趴倒在圆筒上时,他既没看到喷柱也没听见爆炸声。他只觉得有只手在抓住他外衣下摆,一个水手的声音在说:“悠着点儿,长官。我扶着呢。”

一个声音叫醒了他,还有一只手。此时他半个身子坐在狭窄的走道上,半个身子瘫在圆筒上。他那样已经有好一会儿了。好久以前他觉出有人把件大衣盖在他身上。不过他没有抬头。“我没事了,”他光是说,“你穿吧。”

“不需要了,”那小伙子说,“已经在往回走了。”

“我很抱歉我——”鲍加特说。

“得了。这破船吃水太浅。没习惯时谁都会反胃的。龙尼和我都这样,一开始那会儿,每一回都是。你简直没法相信。人的胃竟能盛下那么多东西。来。”那是只瓶子。“好酒。大大吞上一口。会让胃觉得好些的。”

鲍加特喝了。很快他就感到舒服多了,也暖和多了。在那只手再次摸着他的时候,他发现自己都睡着一觉了。

仍然是那个小伙子。那件水兵短夹克对他来说小了点儿;缩水抽抽了,也许是。袖口底下他那双修长、细细的姑娘般的手腕冻得发青。这时鲍加特明白盖在自己身上的大衣是谁的了。可是不等鲍加特开口说话,那小伙子先伛下身来,悄悄地说,脸上乐滋滋的:“他方才没注意呢!”

“注意什么?”

“艾尔根街呀!他方才没有注意他们把她换了。好啊,那我只输他一局了。”他用明亮、急切的眼光注视着鲍加特的脸。“海狸,你知道吧。我说的是。觉得好些了,是吗?”

“是的,”鲍加特说,“是好些了。”

“他压根儿没注意。哦,上帝!哦,老天!”

鲍加特爬起来在圆筒上坐下。海港入口处就在前面,小船速度放慢了一些。天刚变黑。他静静地说:“这样的事经常发生吗?”小伙子瞅着他。鲍加特碰碰圆筒。“这个,发射不出去。”

“哦,是的,正因如此,他们在上面安了绞盘。这是稍后的事了。先是造出第一艘船;有一天全炸烂了。因此才安了绞盘。”

“不过有时候还出事儿,即使是现在?我是说,有时候它们还会炸飞,即使安了绞盘?”

“哦,没准头的,那是自然。小船开出去,没回来。蛮可能的。永远也查不出原因,自然是。没听说过有一艘给俘获过。蛮可能的。反正我们没遇到过。暂时还没有。”

“是的,”鲍加特说,“是的。”他们进入港口,小船的速度仍然很快,但此刻发出了噗噗声,平稳地滑过暮色苍茫的内湾。小伙子再次把身子伛过来,声音显得喜滋滋的。

“一句话也别说,求求你!”他悄声说。“大家注意!”他站直身子,提高了嗓门:“我说,龙尼。”龙尼没有扭头,可是鲍加特看得出他是在听。“那艘阿根廷船真有意思,对不对?竟进到那里面去了。你们说它是怎么经过我们这儿的?蛮可以就停在这儿的嘛。法国人会买下那批小麦的。”他打住了,狠巴巴的——俨然是个长了张迷途小天使脸的马基雅弗利189。“我说,咱们这儿已有多久没来过外国船了?好几个月了吧,啊?”他再次伛低身子,悄声说。“现在,瞧我的吧!”可是鲍加特看不出龙尼的头有一丝一毫的移动。“他是在细细观察呢!”小伙子轻轻说,完全是用气声。龙尼正在观看,虽然他的头纹丝不动。接着他们看见了,剪影似的映衬在冥色朦胧的天空前,那是一艘被扣船舰模模糊糊、篮子形状的前桅。龙尼的手臂立刻举起,指向那儿;他仍然连头也没有扭,仅仅透过那只冰凉、咬紧的烟斗,说了一个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