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利安娜·普莱斯(第2/2页)

也许你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会在拿单身边待这么长时间。我这方的陈述,我已经讲得差不多了,可我仍能感觉到你圆圆的小眼睛里瞧不起我的眼神。我心想你会怎样命名我的罪:共谋?愚忠?麻木?你又如何分辨其中的区别呢?难道我的罪是美德不彰,是能力不足?我知道罗马正在燃烧,但我只有足够的水擦地板,所以我就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我的才能和如今那些与丈夫断然分手的女人不同——或许,我的美德确实难以辨认吧。但看看那些老女人吧,要记住我们是不同时代的人。我们结婚时心中都怀着朴素的希望:有吃有喝,孩子活得比我们长。我的生活就是栽下种子,使其生长,将生活在我身上攒起来的债务全部结清。友谊和快乐来得出其不意,在一瞬间轻轻爆裂,几乎都是在我没有与丈夫和孩子们在一起时来临的。我把洗好的衣服晾到外面时,会亲吻肉色的日出。草丛里的蓝鹀发出一声叹息。一只狓在水边。我从未想过要因为不幸福而离开拿单,就如同塔塔·姆万扎也没有离开他那畸形的妻子,虽然健全能干的女人可以种更多的木薯,让更多的孩子活下来。拿单只是凑巧让我们碰上了,这和砸毁姆万扎一家的那方烧塌的屋顶具有同样的破坏力。尽管我们的命运已因地狱和硫黄的折磨而伤痕累累,我们还是得循着自己的道路走下去。最终,又碰巧托地狱和硫黄的福,我必须不停地移动。我移动,而他纹丝不动。

但他的善良意志到头来总是一败涂地。我知道这一点,现在我也明白了个中原因。不管他们占领的是妻子还是国家,他们的错误始终如出一辙:他们纹丝不动,战利品却在悄然移动。法老死了,《出埃及记》里说,以色列人因做苦工,就叹息哀求。锁链脆响,河流翻卷,动物奔突,森林欣欣向荣,婴儿伸展开身体,大张着嘴从子宫里钻出,新的幼苗拱肩耸背,朝着光亮蔓延。即便语言也不可能纹丝不变。疆域只不过是被占领一时,但他们会为了那个时刻押上所有赌注,在插下旗子时摆姿势拍照,将自己浇铸成青铜像。华盛顿横渡特拉华河。美军攻占冲绳。他们的心底渴求着江山万代。

但他们做不到。甚至在旗杆开始剥落、碎裂之前,脚下的地面就已拱起,向前滑入它新的命运之中。地面上还留着靴印,但那些印迹已成了土地所拥有的东西。冲绳对自己的陷落还记得什么呢?禁止建造军用装备,日本人就转而制造汽车,赢得了世界。一切都在移动。伟大的特拉华河滚滚向前,而华盛顿先生呢,连一抔有用的堆肥都算不上。刚果河,则由于脾气独特,对大多数征服者都是将其直接淹死了事。在刚果,被劈砍殆尽的丛林很快就会变成一片鲜花盛开的田野,伤疤则会变成面容上个性斐然的装饰品。你称之为压迫、共谋、麻木,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都没关系。非洲吞噬了征服者的音乐,唱出了一曲她自己的新歌。

如果你是树之眼,在我们步行离开基兰加时注视着我们,你又会如何评判我们呢?主知道三十年后,我仍渴望着你的宽宥,但你又是谁呢?是拿单菜园中央的一抔小坟堆吗?菜园里的藤蔓和野花自那以后便漫卷而开,供昆虫和孩子们采食。那就是你吗?你仍旧是我的血肉、我的末生子吗,还是已成了非洲的血肉?当两条河流融汇奔流成一道,我又该如何区分呢?试着去想象一下从未发生过的事吧:若我们家从未经历过非洲,或者非洲从未有过我们,又将如何?现在来看看你的姐姐们。枪栓,枪托和枪管② 。她们各有各的活法,都找到了与往事相处的方式。有人能找到,更多人却迷失于途。但我们之中谁又会没有罪呢?我实在想不出该将我手中的石头扔向哪里。③ 所以,我只能为自己遭受的种种损失而哀恸号哭,试图如刚果般优雅地负起自己背上的靴印。

我的小兽,我的眼睛,我那被窃的心爱的鸡蛋。听着,活着就会被标记。活着就要去改变,去获取故事里的那些词语。这是我们这些凡人唯一可真正庆祝的。说实话,于完美的静止中,我只能找到悲伤。

①美国弗吉尼亚州小镇,1865 年南方邦联将领罗伯特 · 李在这里签字投降,结束了南 北战争。

②原文为“Lock, stock and barrel”,可喻指整体、一切。

③典出《约翰福音》8:1-11,众人捉住一个行淫的妇人,要用石头打死她。耶稣对他们说:“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于是众人都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