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学之事(第2/6页)

秋末,每栋房子和小径周边的奶绿色灌木丛倏然间显出了真容——原来是圣诞花。它们开得好旺,压断了枝头,圣诞节就这样裹在黏稠的热气中离我们而去,就像七月听到收音机里播放《天使在歌唱》一样令人吃惊。啊,刚果是座神圣的天堂,有时候,我真想永远生活在这里:我可以一直像男孩子们那样爬树,找番石榴,啃食它们,任由汁水流下,沾湿我的衬衫,永远如此。只是现在我十五岁了。我和艾达的生日将在十二月到来,让我有点措手不及。艾达和我在乳房发育、每月一次的例假之类不好的事方面,都很晚熟。在佐治亚那会儿,我的同学都络绎不绝地戴起了少女胸罩,就像得传染病似的。我却把头发剪短,发誓要继续当个假小子。艾达和我做大学代数、大部头书有一本读一本的时候,其他孩子还在循序渐进地吭哧吭哧做作业。我想我们曾指望能一直想成为什么年纪的人,就成为什么年纪的人。但时光不再。现在,我十五岁了,必须考虑如何当个基督教女士这样的问题了。

说句老实话,这儿还不能算是纯粹的天堂。或许我们在伊甸园里吃错了果子吧,因为我们家似乎总是知道得太多,同时却又总不够。不管什么时候发生了大事,我们总会吓一跳,其他人却波澜不惊。雨季来了又去,没人吃惊;绿色的灌木丛猛然间变成了圣诞花,也没人吃惊;蝴蝶的翅膀像猫眼镜片一样透明,没人吃惊;路上的蛇有的极长、有的极短、有的绿得不可思议,没人吃惊。这儿的小孩子似乎都比我们知道得多,就像他们讲自己的母语那样从容自如。

我不得不承认,起初让我泄气的便是听小孩子们叽里呱啦地讲刚果语。比露丝·梅还小的小娃娃怎么能把这种火星话讲得这么好呢?就像有时候你会发现艾达竟然懂法语或圆周率的平方根这么难的东西,而我还想当然地以为她懂的一切我都懂呢。我们刚到的时候,这里的孩子每天一大清早就会聚在我们家外面,这让我们困惑不已。我们觉得肯定是因为有不寻常的地方,比如说屋顶上没准儿有只狒狒什么的。后来,我们才意识到不寻常的就是我们自己。他们被吸引到我们家的理由,和有人去看着火的房子或车祸现场的理由一样。我们根本就不用做什么有意思的事,只要在房子里走来走去,穿着裤子,烧水,都会有人看。

在我看来,我们的生活乏善可陈。母亲放了我们几个礼拜的假,不用看课本,毕竟我们需要时间适应和安顿下来。但到了九月,她拍着双手宣布:“不要管什么刚果了,你们这些女孩子都得收心上课了!”她决定把我们——不光是我们中间有天分的——都培养成学者。在她的策略下,我们被拴在了一起。每天早上,吃过早饭,做过祷告,她就会让我们坐在桌边,用食指捅我们的后脑勺,让我们低头读课本。(露丝·梅画画就行。)我琢磨着,这是想让我们进炼狱吧。然而,我的心思都飞到了屋外,一些孩子正不断地发出特别古怪而又有趣的音节。听上去像是在胡说八道,却带有那么多不为人知的意图。有个男孩喊出了一个神秘的句子,让一大群孩子发出尖叫和大笑声。

午饭后,她允许我们自由自在玩上宝贵的几小时。我们一出门,孩子们就尖叫着慌里慌张地跑开了,好像我们身上有毒似的。过一两分钟后,他们就会蹑手蹑脚地再次走上前来,都光着身子,眼睛瞪得老大,似乎被我们的普通穿着惊呆了。没多久,他们又重新在院子外面围成半圆,嚼着粉色的甘蔗秆,盯着我们看。胆大的会朝前走几步,伸出手尖叫着“cadeau”,叫完就咯咯笑着惊恐地跑开。这是目前为止我们享受到的最近似于友谊的关系了——尖叫着要礼物!我们能给他们什么呢?在预先的计划里,我们丝毫没想到他们竟然会想要尘世的物品。我们只给自己带了东西过来。于是,当我躺在吊床上,鼻子冲着那本已经读了三遍的书的时候,便决定不再去理会那些事儿了。我假装不在乎他们像看动物园里的动物那样围观我,也不在乎他们在我身上打什么坏主意。他们指指点点地彼此说着话,向我逞威风:他们的整个世界都把我排除在外。

母亲说:“好啦,甜心,事情总归有两面。你知道怎么说英语,他们就不懂!”

我知道她说得对,但我没觉得自己受到了安慰。能讲英语什么都说明不了。这种技能和说出各国首都、南美的主要产物,背诵圣经,或在篱笆顶上走路等等都不一样。我不记得自己学母语花了多大的力气。有一段时间,我学法语确实很卖力,但艾达摘得桂冠后,我就放弃了。在我看来,她懂法语,也就可以代表我们俩了。不过,我确实不得不承认,对一个把拒绝说话当原则的人而言,那似乎是种古怪的才能。总之,在家那会儿,学法语就像是一项室内游戏。到了这儿之后,还是如此。这些孩子根本就不说“je suis② ”或者“vous êtes③ ”。他们的母语落雨般出其不意地从他们嘴里冒出来,像水流出管子一样自然。从第一天起,我就特别想学。我想从吊床上起身,吼上几句,让他们臊得脸通红,像一群受惊的鸭子。我试着去发明或想象这么一个斩钉截铁的句子。“布卡布卡!”我在想象中这么喊道。“我们喜欢艾克!④ ”或者喊出我以前看过的一部太空科幻电影里的一句话:“克拉图巴拉达尼克托!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