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厨子说,他们应该是趁战火尚未烧到我们的家乡而提前逃难去了。他这样说的时候,我就呆呆地望着他,但我心里却是气不打一处来,因为戴克居然没跟我招呼一声就走了。怎么能这样呢?要知道,我们可是亲如兄弟的好朋友啊,我们一向有什么事都会告诉对方的。如今,学校关闭了,戴克走了,我只好整日干坐着,无所事事。我感觉就像有人故意把我喜欢的东西全都带走,好让我难过。我望着厨子,他笑起来比哭还难看。此时,他已经喋喋不休地抱怨开了。“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辛辛苦苦为他们做饭。可夫人什么东西都没给我留下就走了。我可不像她那么有钱。没钱我拿什么去找我自己的家呀?”他对我说。

他在我旁边坐下,双腿使劲伸到前面,只见他满腿都是蚊子叮的包和其他青一块紫一块的斑。看着它们,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我说:“真不幸,真不幸。”可他哪里听我的,他的嘴巴一刻也没有停下。

“我诅咒夫人。让她从今往后万事都不如意。”他一边说,一边摇头晃脚,好赶跑嗡嗡围着他的苍蝇。

至于我呢,我肚里还憋着一股子怨气。我也不想跟这个厨子坐下去了,因为他看起来像个神经病,所以我打算回家。我气得连脑袋都直不起来。走在回家的路上,我眼睛里只看到一双双脚,有一直住在村子里的,有临时回来的。因为低着头,我没有认出路上的长辈,也就没有像平时那样向他们问安。但此时没人计较我的无礼,因为大家各有各的烦心事。我只管低头走路,一直走到天天坐在一张椅子上卖野豆的老太婆跟前——其实根本没人买她的野豆,因为人们都怕她,说她可能是个巫婆。她对我说:“你连个招呼都不跟我打了吗?现在的小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像话啦,跟牲畜一样没规矩。罢了,罢了。你就等着倒霉吧。”

至今,我还记得那个老太婆,因为我怀疑现在遭受的这么多不幸都是她诅咒的结果。

我仿佛还看到了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不知从哪一天开始,他们一个个变得越来越瘦。因为胳膊和腿越来越细,他们的肚子就显得越来越圆。在村子里奔跑玩耍时,他们不得不紧紧拽住自己的衣服,因为橡皮筋儿已经无法把裤子牢牢固定在腰上了。我妹妹也是这副模样,细脖子、细胳膊、细腿儿。她明显没以前那么生龙活虎了,做什么事都有气无力。刷盘子的时候,她的脑袋恨不得垂在胸口上,胳膊软绵绵的,似乎抬都抬不起来,结果便弄得到处都是水,招来妈妈一通大吼。不过,尽管妈妈天天吼我们,但我知道她为我们操碎了心。我曾听到过她的祷告,她说看着我们一天天瘦下去,她心如刀割。

后来,人们开始陆续返回。村子热闹起来,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改变着。最先回来的人看上去还算正常,他们依旧穿着体面的衣服,只是游移不定的眼神总让人觉得他们在害怕什么,就像时刻担心灌木丛中会突然蹿出一头野兽。这些人多半都是开着车子回来的,车上没坐多少人,东西倒是装得满满当当:电工的车上装着各种电气设备;裁缝的车上装满衣服;银行家的车上装满了钱。

紧随其后的是数不清的女人和孩子,还有大量的外地人。他们就像一支规模庞大的军队,乘坐着公共汽车和其他各种交通工具浩浩荡荡而来。每一天,村子里的人都会早早起床,来到公共汽车站和停车场等候,期望看到一两个返乡的亲人,同时也在心里默默祈祷着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

后来,他们停止了供电,但那对我们的生活影响并不大。妈妈从来不用电做饭,爸爸的小广播用的是电池,因此我们的日子一如既往。爸爸每天照例到镇上,他的学校还在上课。有一天,妈妈醒来时发现我和爸爸坐在一块儿,呆呆地注视着他那件被烙铁熨坏的衬衣。破的地方灰不熘丢,皱皱巴巴,看上去就像擦屁股纸。爸爸咬着嘴唇,一副欲哭无泪的样子。他用手背揩去额头上的汗,又用衣服擦了擦手。

“他们让我别再去上班了,学校已经没啦。”他举着衬衣对我说。看他痛苦的样子,我真想替他大哭一场,因为我知道,他是从来不会为自己哭的。我想大喊,想叫醒所有人,让他们听听战争给我们带来了多少苦难。可是爸爸、妈妈全都沉默不语,所以我也就默不作声了。

妈妈脸朝院子站着,袖子卷到了腋窝下。因为睡觉时出了汗,她的腋毛湿成了一绺。她没有扭头看我们,也没有走开,甚至连走廊上的铁栏杆都没有扶。爸爸一边摸着他的小胡子,一边自言自语:“我们该怎么办呢?”这时,他看到了妈妈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