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第14/15页)

“噢!赛姬,”这声音哭嚎着,“噢!我的孩子,我唯一的爱,回来吧!回来!回来!回到我们欢聚的往昔世界,回到麦雅身旁。”

赛姬咬着嘴唇直到淌出血来,同时也悲伤地啜泣着,我想她比那号啕中的奥璐儿更难过,奥璐儿尽管在那里痛苦就得了,赛姬却还需继续前进。她继续往前走,走得不见人影,直到走进死亡里,这是最后一幅画。

又只剩下狐和我单独在一起。

“我们果真这样对待她?”我问。

“是的,这里所描绘的一切都是真的。”

“而我们还说爱她。”

“我们是爱她,但再也没有比我们更具危害性的敌人了。当那遥远的一日来时,当诸神变得全然美丽,或者,当我们终于发现他们向来如此美丽时,这种情形将愈频繁地发生,因为人,正如你所说,将愈来愈善妒。母亲、妻子、儿女和朋友将联合起来,阻扰身边的灵魂与神圣的大自然合而为一。”

“而赛姬,在过去那段恐怖的日子里被我认为残酷、不近人情……其实,她受的苦比我深重,是吗?”

“那时,她为你承担许多。从那之后,换成你为她承担了些许。”

“有一天诸神会变得如此美丽吗?”

“他们说……即使是我,已死的人,也只了解他们话语的零星片断。不过,这点我倒知道:人世的岁月有一天将成为遥远的过去,而神圣大自然可以改变过去。直到如今,尚无一事一物是以它真实的面目在着。”

他说到这里,外头传来许多道声音,甜美、可畏,呼喊着:“她来了,我们的姑娘回家了,女神赛姬从死域回来了,从幽影之后那里取得了美的箧子了!”

“跟我来,”狐说,我觉得自己里面毫无主张。他牵着我的手,领我穿过柱子(葡萄叶梳着我的头发),走进温暖的阳光中。我们站在一处清沁可人、绿草如茵的庭院里,上头是湛蓝、澄鲜的天空,在山上看见的那种天空。庭院中央有一座清澈的水池,可容纳许多人在里面游泳或戏水。接着,有群肉眼看不见的人影在周围窸窣走动,声音多了起来(却又一片肃静)。下一瞬间,我俯伏在地,因为赛姬到了,我正在吻着她的双足。

“噢!赛姬,女神,”我说,“我从此不再宣称你是属于我的,但我的一切都要归给你。唉!如今你已经知道它们的价值。我从来不为你的好处着想,从来未对你存一丝无私的念头。我是一个贪婪的人。”

她躬身扶我起来,看我不想起来,便说:“麦雅,亲爱的麦雅,你必须起来,我还未给你箧子呢?你知道,我长途跋涉是为了求取美丽,好使安姬的美显现出来。”

我站起身来,泪流满襟,是这个国度里从未有人流过的泪。她站在我面前,捧着一个东西,要我接过。这时,我知道她的确是个女神。她的手触着我的手时,我被烫了一下(无痛的灼热)。那从她的衣裳、四肢和头发散发出来的气息,又狂野又沁甜,当我吸入时,青春仿佛又重回胸怀。但是(很难说清楚),即便这一切,甚至正因这一切,她仍是旧日的赛姬,比大献之前的她更千倍地近她的本我。因为,往昔,真正的赛姬不过在瞬间或举手投足间迸放出来,稍纵即逝,而那当人提到她的名字所意味着的至极含义,现在却全般显现了,不必从暗示或片断加以拼凑,也不再这一刻呈现这一面,另一刻展现另一面。女神?我从未见过比她更真实的女人。

“我不是告诉过你吗?麦雅,”她说,“有一天,你我将重逢在我的宫中,而无云烟阻隔。”

喜乐使我一言不发。我觉得自己已进入人类心灵所能臻至的最高的、最丰满的境界。但此刻,这又是什么呢?你见过的,当经过彻夜的欢宴,人打开窗,夏日早晨晴朗的阳光烨然照进厅堂,那燃烧着的火炬顿时失去了光彩。同样的,这时,赛姬脸上忽然闪现一奇特的表情(我看得出她对一件自己从未提及的事了然于心),从她的神情中或从上头那湛蓝的天空荣耀得令人肃然起敬的深邃中,或从发自周围无影无迹的唇齿间那声叹息似的深呼吸,或从我自己心中那一深沉的、令人惶惑、颤惊的臆测里,我知道所有这一切都不过是一种预备。某一更伟大的事件正要临到我们。又有声音开始说话了,这一回丝毫不喧噪,反而战战兢兢的。“他来了,”他们说,“神要进入他的家了。神要来审判奥璐儿了。”

若非赛姬握住我的手,我早就沉下去了,因她已把我带到水池旁。周围的空气愈来愈明亮,好像着火一样。我所吸入的每一气息给我带来新的颤栗、喜乐和令我慑服的甜美,这感觉像箭一样把我全人刺透。身为受造物的我整个被解体了,我,不再是一个个体了。但这样说太轻描淡写了,应该说,赛姬自己,就某种形式说,也不再是一个个体了。我仍然爱她,是从前一度以为不可能的那样爱她,为了她,甚至不惜舍身流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但是,此刻,那真正算数的,却不是她,或者,如果她算数的话(呵!何等荣耀,她的确仍算数),无非为了另一个人的缘故。大地、星星和太阳,过去和未来所有的,全为他而存在,而他要来了。那最令人敬畏的、最美的——唯一的庄严和美丽——他来了。水池另一边的柱子因着他的临近而光芒四射。我垂下自己的眼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