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36/38页)
“正因她们见到了宫殿,才想要毁掉她。”
“这又为什么?”
“哦,因为嫉妒啊!伊思陀的夫君和宫室比起她们的,好太多了。”
就在这一刻我决定撰写本书。昔日我与诸神之间的争执已经休眠多年了。我仿效巴狄亚的心态,不再与他们打交道。即使曾亲眼见过一位神的显现,许多时候,我几乎相信根本没发生过这件事。记忆中他的声貌被我禁闭在心底某间不轻易开启的幽室。此刻,瞬息之间,我发觉自己正与他们面面相觑——我,力不足缚鸡,他们,无所不能;我看不见他们,他们却对我了若指掌;我,容易受伤(早就受伤了,我这一辈子不都在掩藏、包裹那道伤痕吗),他们,不知受伤为何物;我,孤零零一个人,他们,人多势众。这些年来,他们看似容让我逍遥在外,其实,正像猫捉老鼠一样,玩的是欲擒故纵的把戏。现在,他们张爪扑来,已把我逮个正着。尽管如此,我总可以说话吧,总可以把真相给揭露出来。从前的人或许不曾这样做过,但这并不意味我不该这样做。现在是撰写讼状控告他们的时候了。
嫉妒!我嫉妒赛姬?使我作呕的,不只是这道谎言的卑鄙、龌龊,更在于它的平庸、呆板。看来,诸神的心智根本无异于下等人。他们不假思索便率然认定故事背后的因由是充斥在叫化巷里、娼门似的宫庙中,以及在奴隶、幼童和犬类身上随处可见的那类无聊的、猥琐的七情六欲。如果他们真的必须捏造谎言,难道不能捏造得更高明些?
“……流浪在天涯海角间,哭着,不断哭着。”老人不知持续说了多久,总之,这个字回荡在我耳中,好似他重复了一千遍。我咬紧牙根,心里保持高度警觉,仿佛下一刻便能再次听见这哭声——她也许会在庙门外那座小小的林子里哭泣。
“够了,”我叫道,“女孩子心碎了会哭,你以为我不知道吗?继续讲下去。”
“到处流浪,边走边哭,边走边哭,不断地哭,”他说,“终于落入塔拉芭的掌握中。当然,连伊亚宁也护不了她。塔拉芭是他的母亲,他怕死她了。就这样,塔拉芭苦待伊思陀,让她操作各种艰困的、人力难胜的劳动。不过,伊思陀一件件完成了,最后,塔拉芭把她释放了,她便与伊亚宁团圆,并且成了女神。那时,我们便卸下她的黑面纱,我也把自己的黑袍子换成白的,同时,供上——”
“你的意思是有一天伊思陀将与她的夫神团圆,那时,你便拆掉她的面纱?这事什么时候发生呢?”
“春天到了,我们便拆掉她的面纱并更换自己的袍子。”
“谁管你做什么。我要知道的是这事到底发生了没?伊思陀现在还流浪在天涯,或已变为神了?”
“客人,神的故事说的是有关祭典的事——是我们在庙里所做的事。春天,和整个夏天,她是神。收获季到时,夜里我们把一盏灯放进入庙中,她的夫神便疾飞离去。这时,我们为她覆上面纱。整个冬天,她便流浪在外受苦,不断哭着、哭着……”
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把故事和祭仪混为一谈,不了解我问的是什么。
“你这故事,我听过别的讲法,老先生,”我说,“我想,她的姐姐——或姐姐们——或许有话要说,是你不知道的。”
“她们当然有许多话要说,”他回答。“善嫉的人总是满腹牢骚。我自己的太太现在不就——”
我向他行了个礼,随即离开那阴冷的地方,朝温暖的林子走回。透过树林,我可以看见随从们点燃的火正发出红色的光晕。日西沉了。
为了不扫大家的兴,我把自己的感觉隐藏起来——其实,我并不确知那到底是些什么样的感觉,只知道这趟秋旅原有的闲静刹那间化为乌有。次日,我总算明白些了,知道若不把自己对神的控诉全盘写出,将会永无宁日。这使我五内俱焚。我心中怀着这本书,好似女人怀着胎儿,它在我里面不断踢跶、蠢动。
因此,有关回程的事,我竟没什么好说。大约七、八天光景吧,我们经过伊术境内许多名胜。越过边界回到葛罗后,沿途只见四境一片繁荣、升平,人民安居乐业,对我流露出理应叫人开心的爱戴。然而,我仿佛耳聋眼瞎了。整个白天,夜晚亦然,我不断回忆往事的每一片断;一些多年来已淡忘的惊悸、羞辱、挣扎和痛苦又被我翻搅出来,有若把奥璐儿从坟墓里,和围着一道厚墙的水井,挖出,叫她重新醒过来,尽情倾吐。回忆一桩桩涌现,愈涌愈多!我不禁隔着面纱潸潸泪下,浑然忘却自己曾为女王;另一方面,却也为自己无法平抑的愤慨,感到前所未有的难过。同时,我十分惶急,唯恐若不尽快把书写成,诸神必会设法叫我缄默。每当近暮时分,以勒狄亚指着一处地方对我说:“那儿,女王,是扎营的好所在。”我会(不假思索地)说,“不,不。今晚我们还可以再多赶三里,或五里路。”每个清晨,我愈醒愈早。起初,我还耐心等着,在寒冷的晨雾中自我煎熬,听着他们几个年轻人酣睡的鼻息。不久,我的耐心用尽了,便去叫醒他们。我一天比一天更早叫醒他们。最后,我们兼程赶路,活像仓皇逃命的败旅。我变得沉默不语,使得其他人也跟着沉默起来。我发现他们个个惶惑不解,而且,这趟旅行所有的欢畅全都不见了,可以想象他们私下窃议,谈论着我情绪变化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