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月(第3/5页)

丈夫在高原地带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子,开始了疗养生活。这所房子原来住着到乡下来避难的一家人,战争一结束,他们就回东京去了。京子承受了避难者种植的菜园子,那不过是在生满杂草的庭院里开辟出来的一小块两丈见方的土地罢了。

按理说,在乡下住着,两个人需要的蔬菜不难买到,不过就当时说来,有一点菜地,也的确难以割舍,结果京子每天总是到院子里去劳动。京子逐渐对亲手种出来的蔬菜发生兴趣。并不是想要离开病人,但是在病人身旁缝衣服啦织毛线啦,总不免使人精神越来越消沉。同样是惦记着丈夫,种菜的时候却又不同,它使人感到光明和希望。京子不知不觉地为了咀嚼对丈夫的爱情而从事起种菜劳动来了。至于读书,在丈夫枕旁,读给丈夫听,这已满够了。也许是由于照顾病人过分疲劳吧,京子时常感到自己在许多地方都不够振作,但自从种菜后,逐渐感到精力充沛起来了。

搬到高原地带来是9月中旬,避暑的人们都回到城市去了,初秋时节,连绵的秋雨浙浙沥沥地落个不停,还夹着袭人的寒意。一天,傍晚之前,天空忽然放晴,可以听到小鸟嘹亮的啼声。当京子来到菜园的时候,灿烂的阳光照在绿油油的青菜上,闪闪发光。在远山的天际浮现着的粉红色云朵,使京子看得出了神。就在这时候,京子听到丈夫的呼唤声,她来不及洗掉手上的泥土,就赶忙上楼去,一看,丈夫正在那里痛苦地喘息着。

“怎样喊你你也听不见啊!”

“对不起,没有听见。”

“菜地别搞啦,要是这样喊上五天,把人要喊死啦。别的不说,你到底在那儿干些什么,我一点也不知道啊。”

“我就在园子里呢,不过,你放心吧,菜不搞啦。”

丈夫镇定了下来,说:

“你听到山雀叫了吗?”

丈夫喊京子,只是为了这一句话。就在丈夫问这句话的当儿,山雀还在近处的树林里叫着呢。那片树林在夕阳反射下,轮廓非常鲜明。京子开始学会了山雀的鸣声。

“你手头如果有个铃挡之类摇得响的东西,那就方便啦。在买铃铛以前,在你枕旁放一样可以往楼下扔的东西,你看怎么样?”

“从二楼往下扔饭碗吗?这倒挺有意思。”

结果,丈夫还是同意京子照旧把菜种下去了。当京子想到用手镜把菜园子照给丈夫看的时候,那已经是度过了高原地带严寒而漫长的一冬、早春来临以后的事情了。

虽然仅仅是从镜子里边看,但也足够使病人感到新绿的世界苏醒的欢悦了。京子在菜园子里捉虫子,这么小的虫子当然是照不到镜子里去的,京子只好把它拿到楼上来给丈夫看。有时,京子正在掘土,丈夫就说:

“从镜子里可以看到蚯蚓呢。”

当夕阳斜照的时候,待在菜园子里的京子突然周身通明,京子抬头向楼上看去,原来丈夫正在用镜子反射她。丈夫让京子把他学生时期穿的藏青地碎白花纹土布的衣服改制成束脚裤,他在镜子里看到京子穿着这条束脚裤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感到非常高兴。

京子知道丈夫正在镜子里看着自己,她一半不断地意识着这一点,一半又忘掉了一切似的在菜园子劳动着。她沉湎在幸福之中,她想这和新婚当时的光景相比,该是多么大的变化啊,那时为了照镜子,袖口滑过了胳膊肘,她就感到害臊得不得了了。

但是,虽然说是用两面镜子合着照看,仔细地化妆,但是毕竟是打败仗以后不久的时候,哪里有闲心擦粉抹胭脂呢。以后又是照顾病人,又是给丈夫服丧,更不可能了。所以真正说得上化妆,还是再婚以后的事。京子自己也感到,化起妆来,显得美丽多了。她逐渐觉得和第二个丈夫去新婚旅行的头一天,丈夫说她身上的皮肤细嫩,说的是真心话呢。

有时,新浴之后,就是把肌肤照到镜子里去,京子也不再感到害臊了。她看到了自己的美。但是,对镜中的美,京子从前夫那里承受了一种与众不同的感情,这种感情,就是到今天,也一直没有消失。这并不是说她不相信镜中的美,相反,她一直相信镜子里边别有一个世界。尽管在手镜里,灰色的天空会变成发亮的银色,可是她的肌肤,用肉眼看和照在镜中看,却没有太大的差别。也许这不只是由于距离不同的缘故,这里边可能还蕴藏着那卧床不起的前夫的渴望和憧憬吧。由此看来,过去那映在楼上前夫手镜里种着菜的京子的姿影,究竟美到怎样地步,现在就连京子自己也是无法知道的了。即便在前夫生前,京子自己也是不知道的啊。

在死去的前夫的镜子里,映射出来的自己的姿影,自己在菜园子里忙来忙去的姿影,还有在那面镜子里映射出来的如南柴胡啦,蓼蓝啦,白百合花啦,还有那在田野里嬉戏的成群的村童,那从远处的雪山顶上升起的朝阳,所有这一切,这与前夫共享的另一个世界,都使京子感到怀念——不,感到憧憬。京子想到了现在的丈夫,她尽量将自己那日益鲜明而又强烈的渴慕的感情抑制着,尽可能地把它当做对神的世界的一种辽远的瞻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