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魂节一景(第2/4页)

“你长大了,都不认识了。”

那女子说罢把双手往后一缩,阿光看见这个熟悉的动作,忽然想起来了。

“啊,阿留。”

阿光侧着上半身,想从马背上跳下来。也许转念又想,自己穿着粉红色针织连裤袜,腿又短又粗,一离开马,多丑陋啊。于是,她依然骑在马背上,掉转马头,走近阿留。

可是,阿留只顾呆呆地定睛仰望着她。

阿光缩起伸在马腹两旁的双腿,跪坐在马背上弯着腰,向前趴下身子,用右手抓住鬃毛,左手同阿留的手并排搭在栏杆上。阿光在靠近阿留的地方,用这种姿势让马儿停住了。

“你现在在哪儿?”

“日暮里。”

“还是跟源吉在一起吗?”

阿留不但没有回答一声“那还用说吗”,甚至连点头的力气也没有,只是沉默不响。

“近来你干什么活?”

“源吉在干什么?”

“嘿,你这个人呀……怎么回事,像个白痴嘛!”阿光在说话的时候几乎没瞧对方一眼,说完她才用疲惫无力的目光,望了望阿留。她感到本来就是小脸盘的阿留,面孔显得更小了。她前额发光,头发稀疏,眼神茫然若失。

“你同源吉分手了吗?”

“没有。”

“在日暮里吗?”

“嗯。”

“是吗?”

阿光方才已经问过阿留的住处,现在再次探问,她意识到自己心不在焉,也就不好意思了。阿留却全然不放在心上。

“阿光,你长大了。多大啦?”

阿留若有所思,茫茫然从正面凝视着阿光。阿光掩饰自己难为情的神情,从栏杆抽回左手,抱着马脖子,然后将脸贴了上去。

“阿光,你多大啦?”

“你问这个干什么?”

“真的多大啦?”

“17啦。”

“伊作还在班子里吗?”

“嗯,还在。”

“阿光……你千万别上伊作这种人的当呀。”

“可是……”阿光像趴在母亲膝上酣睡的孩子遇上电车相撞猛然吓了一跳,不由地分辩说:“可是,什么……”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那家伙是个鬼。”

“嗯。”阿光不知不觉地用右手紧紧攥住了鬃毛。

“我想,来这儿准会碰上谁,我就来了。”

“是吗?”

“你长大啦。”

“没意思吧?”

“那……”

“还是趁现在不干这行算了。”

“嗯。”

“人干这行,到最后会落得一身马臭味,就算报销了。”

“嗯。”

“到了那地步,哪还有脸去见父母呢。”

阿光吓得心里扑通直跳,又不能正面瞧僵尸般的阿留一眼。她眼里映现的只是马皮朦朦胧胧地不断扩大。她似听非听,脑子里充满了自怜的思绪。

“阿仓也演出吗?”

“阿仓今天休息。”

“是吗?”

“你不能看一会儿吗?”

“就是看了,也没有意思呀。”

“那倒也是。”

“阿光,一旦成了男人的玩物,就没完没了啦。”

“若是那样,就跟死了差不多。”

“决定跟谁,就早点脱身吧。”

“……”

“我去听听八木小调。”

阿留直勾勾地望着阿光的脸,要说的就是这些。她像没有别的事,把话说完,便匆匆地离去了。

右邻的帐篷里,正在表演滑稽舞。

阿光一抬头,发现有人聚拢过来听她俩的谈话。刚才那个戴便帽的和那个系窄硬腰带的,不知什么时候又折回来,伫立在那里。

“唉呀!”阿光如梦初醒,她好像知道自己的睡相被许多人瞧见似的,感到啼笑皆非,挺起身子来了。

“……不过,阿留姐不管有没有受伊作的骗,结果还不是一样的嘛。可恨的,又不是伊作一个人……”阿光目送阿留远去。她双脚做好踏镫的准备,将上半身微向前己再稍后退,保持平衡,然后用后跟策马飞快地跑了……你看,到现在阿留走路的姿势不是也没摆脱当年的模样吗?她伸开短腿,摇摇晃晃地迈步,那样子不就是当年骑在马背上的姿势吗?她那屁股往后坠,如果没有那件短夹外衣遮掩,她的背影也实在不堪入目啊。

阿光差点掉眼泪了。

“……我从前也像方才那个孩子一样,骑在阿留姐的肩上,战战兢兢地抱住阿留姐的头,站在阿留姐的肩上,叉开双腿。那时阿留姐不已成了男人的玩物了?就说你吧,那时你不是也只好认命吗?……”

阿光同阿留邂逅时,马背上的另外两个人佯装素不相识的样子,从从容容地继续在帐篷前来回转悠。

阿光骑着马儿,插进了两匹马之间。

此时阿光像一个被人欺负的孩子,欺负者倒不是阿留。尽管这孩子得到母亲的保护,把欺负者赶走,并安慰了她,可她回想起来,被人欺负的根源在于自己淘气,就对自己发誓:“以后老实点吧。”她这颗童稚般纯洁的心在起伏翻腾。不知怎的,竟羞愧得无地自容,连那弯曲的膝盖也伸展不直了。阿光如同世间的寻常女人一样,正襟危坐在无鞍的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