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再是他(第2/12页)
现在在那个屋顶下,那个人肯定已钻进被窝,悠闲地抽着希望牌香烟[4]呢!对,抽的是希望牌香烟!那人不是没有钱,可是却不付房租。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感到不太妙。那天黄昏,一个自称木下的人来到我家。他站在门口,说自己是教书法的,想让我把房子租给他。他这样说着,一个劲儿地跟我套近乎。他很瘦,个子很矮,瓜子脸,看上去很年轻,穿着一件崭新的久留米细纹夹衣,从肩膀到袖口的折叠线清晰可见。他确实像是一个年轻人。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四十二岁了,比我整整大十岁。照此说来,他的嘴边和眼下皮肤松弛,有许多皱纹,仔细看起来确实不太年轻。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四十二岁不是实话。不过,说这样的谎话对于他来说,可以说是司空见惯的。从来到我家的时候,他就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对于他的请求,我只说了一句只要你愿意。以前,我对于房客的身份来历从来不仔细询问。我认为这样做不太礼貌。关于租房押金,他是这样说的。
“押金是两个月的房租吗?这个嘛,不,没关系,那么我就交五十圆吧。其实我们手里有钱,只不过取不出来,可以说是存款吧。呵呵。我们明早就搬过来。押金在我们前来拜访时如数带来,您看这样行吗?”
情况就是这样。我能说不行吗?我这个人,向来不怀疑别人说的话。假如上了当,那是说谎的人不好。我说,没关系,明天后天拿来都可以。那个人讨好地微笑着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就回去了。他留给我的名片上没有住址,只印着木下青扇这几个汉字,在右上角还歪歪斜斜地写着自由天才流书法教授。我不由得失笑了。第二天早上,青扇夫妇用卡车分两次拉来了居家用品,五十圆的押金也绝口不提。他肯定是不想给我。
搬来的当天下午,青扇携妻子来我家拜访。他穿着一件黄色的对襟毛衣,郑重地打上绑腿,脚上穿着女士涂漆木屐。我刚来到门口,他就说:“啊,终于搬完了。我这身打扮有点儿奇怪吧?”
他盯着我的脸咧嘴笑了。我感到有些尴尬,于是敷衍说,累坏了吧。同时回了他一个微笑。
“这是我家的女人,请多关照。”
青扇扬起下巴指了指静静地站在自己身后的那个略显粗壮的女人。我们互相寒暄了一下。那个女人穿着一件多菱图案的泛绿的蓝铭仙稠夹衣,外面套着一件也像是铭仙稠的扎染红短褂。我瞟了一眼她那张胖胖的宽下巴脸,不禁心头一震。其实我并不认识她,不过内心还是受到了强烈的冲击。她白净的脸上几乎不见血色,一只眉毛向上挑起,另一只眉毛则很平顺,眼睛略显细长。她轻轻地咬着下唇。起初我以为她心里不高兴。可是我马上发现自己想错了。她向我行了一礼,然后好像背着青扇似的,悄悄地将一只大礼金袋放到了门口的地台上,低低地说了声“一点儿小意思”,然后又轻轻地鞠了一躬。鞠躬时,她依然一只眉毛高高挑起,紧咬着下唇。在我看来,这是她平常的习惯动作。青扇夫妇离去之后,我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心里感到十分窝火。除了押金的事以外,最让我受不了的是感到自己被人算计了。我蹲在地台上,拿起那只大礼金袋,瞧了瞧里面。里面是一张荞麦面馆的五圆餐券。我一时间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拿五圆的餐券来哄小孩吗?忽然,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难道他们就不打算付押金了吗?想到这里,我觉得应该把这个东西立刻狠狠地摔到他们的脸上。我感到一阵恶心,心里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于是,我把礼金袋揣进怀里,走出家门,去追赶青扇夫妇。
青扇和他夫人尚未回到他们的新居。他们也许顺路去买东西了。大门随意地敞开着,我毫无顾忌地走了进去。我打算就在这里等着他们回来。一般来说,我是不会产生这种粗暴想法的,是怀里的五圆餐券让我忍无可忍。我穿过门口的三叠房间,走进了六叠的客厅。这对夫妇似乎习惯经常搬家,房间里的东西已经摆好了。壁龛上摆着一只素陶盆,上面画着的两三朵盛开的小红花有些模糊不清。简单裱褙的挂轴上写着北斗七星四个字。不但是字句,就连字体也十分滑稽可笑。字好像是用糊刷写的,笔画很粗,而且黑渍洇得一塌糊涂。字虽然没有落款,但我敢断定是青扇写的。这就是所谓的自由天才流吧。我走进了最里面的四叠半房间,柜子和镜台都摆在固定的位置。镜台旁边挂着一个圆镜框,里面是一个细脖大脚的裸女的素描画。这是青扇夫人的房间吧。靠墙放着一个比较新的桑木长火盆[5]和一只与之配套的桑木茶具柜。长火盆上吊着一只铁壶,火盆里烧着火。我在长火盆边坐下,点起了一支烟。刚刚搬到一个新居,往往会引起人的感伤。我能够体会到夫妇对于那幅画的不同看法以及为这个长火盆的摆放位置而争论不休,从中我也能感受到他们面对新生活的高涨热情。抽完一支烟,我站了起来。到了五月,给他们换一下榻榻米吧。我一边想一边走到门外,再从门旁的篱笆门转到院子里,坐在六叠房间外的檐廊上等青扇夫妇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