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都是美国人(第3/11页)

“打猎,”对方回答,“他和我一样喜欢打鸟,尤其喜欢松鸡和野鸡。”

几对晒得黝黑、衣着华丽的夫妇正跟麦克少校热烈地交谈。少校时而点头,时而皱眉,时而噘嘴,全神贯注地表演着专业哑剧。戴姆和艾伯特被诺姆的小圈子吸纳,比利觉得很安心,这说明戴姆确实很有一套,在上层人士中也吃得开。美国人,比利环顾房间,自言自语道。这儿全是美国人——就好像突然意识到舌头长在嘴巴里似的,他以前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可这些美国人不一样。这些人是有钱人,穿着光鲜亮丽,极其讲究卫生,熟悉复杂的投资世界,忙着享受各种人生乐趣——品尝美食美酒,熟悉比赛和体育运动,对欧洲各国的首都了如指掌。这些人就算不像模特或者电影明星那般完美无瑕,也有伟哥广告演员的活力和风度。与B班见面的这段特殊时光不过是他们无数乐子中的一个,想到这里,比利心里不禁有些苦涩,但更多的是极度的恐惧而非嫉妒。回到伊拉克的恐惧就像讨厌自己穷得叮当响一样。这就是他现在的感受,穷,好像一个无家可归的穷孩子突然被扔进一群百万富翁之中。怕死是人类灵魂里的贫民窟,要想摆脱这种感觉,就需要继承相当于上亿遗产的精神力量。真正让比利嫉妒的是,这些人竟然可以若无其事地把恐惧当作谈资,此刻,他为自己感到难过,随时会崩溃地大哭。

我是个好士兵,比利对自己说,难道我不是个好士兵吗?那么一个好士兵为什么会感觉如此糟糕?

别害怕,施鲁姆说。因为你一定会害怕。所以当你开始害怕的时候,别害怕。比利常想起这番话,不仅因为它跟禅宗一样玄妙,而且他想知道极度害怕究竟是什么样的。施鲁姆还说,恐惧是所有情感之母。先有恐惧,才有爱、恨、鄙视、伤心、愤怒等情感。恐惧生出了所有情感,而每个上过战场的士兵都知道,恐惧的化身和种类跟爱斯基摩语里对雪的称呼一样多。在死神的魔爪之下生活一段时间,你便能目睹恐惧的一些可怕骇人的表现形式。比利见过有人不堪重负高声尖叫,有人不停地骂脏话,还有人干脆丧失了说话能力。大小便失禁很常见。傻笑、抽泣、发抖、麻木不仁也很常见。有一次他们遭到火箭榴弹袭击,他看见一个军官滚进悍马底下,袭击过后竟不肯出来了。又比如特里普上尉,关键时刻相当可靠,可是当他们遭遇重击时,他的眉毛像狂风里被松开的帆布一样上下扑腾。他手下士兵可能觉得丢脸,但没有人会因为这件事贬低上尉,因为这是条件反射,身体无法控制。有些战斗应激反应是写在基因里的,就像发旋或平足一样无法改变,但也有少数幸运儿不知道害怕为何物。比如戴姆中士就是这样一个了不起的战士,有一次比利看见他一边走一边若无其事地吃着彩虹糖,而就在几米开外,迫击炮正弹如雨下。也有人今天还无所畏惧,第二天便胆小如鼠,反复无常,诡异,无用,愚蠢。这些都在折磨你的意志。随机模式。比利厌倦了每天生活在这样的压力下,不只是面对痛苦和死亡时动物共有的本能的恐惧,还有人类独有的对恐惧本身的恐惧,就像陷入循环的唱片。自我干涉的循环越来越频繁,很可能是一种发疯的表现,所以才有了所有的其他情感,作为因应机制让人保持理智?于是即便是憎恨,你也开始从中感到同情。有时恐惧搞得你的身体筋疲力尽,有时它就像偏头痛,你以为可以用理性克服,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疼痛上面,分析它,把它分解成分子和原子,逐步深入理论,直到疼痛融入放屁的逻辑中,然而一切努力之后,你的头还是疼。

比利一面想着这些东西,一面闲聊着战争。他努力保持低调,可惜别人总是把谈话向夸张和激动的方向引。他们想当然地认为身为B班队员,你当然该谈论战争,因为,哈,假如巴里·邦兹在这里,那么他们就该谈论棒球。你不认为……难道你不觉得……你得承认……在这里,战争不过是通过正确的思考和合理的资源配置就可以解决的问题,人们的夸张和激动情绪源于恐怖分子企图占领世界。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的价值观。我们的基督教价值观。比利感觉自己的脑子正逐渐放空。

“打扰了,”一名牛仔队经理打断大家的交谈,“我们的士兵看上去有点口渴。要续杯吗?”

比利摇了摇杯子里的冰块。“谢谢,先生。再来一杯可乐好了。”

“来吧。借过,各位。”经理拉着比利的胳膊往吧台走去,他是管事的。显然牛仔队的企业文化是每一个经理都要像福特经销商的销售员那样,而此人——他自我介绍说叫比尔·琼斯——就属于这个类型。相貌平平,开始谢顶,面部丰腴,肚子像怀了四五个月的身孕。不过比利一下子就觉察到,他是个侵略性有限、心地不错的员工,一举一动似乎都透着些不耐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