虐心(第10/12页)

混蛋,他说不定是故意的。雷没有跟儿子打招呼,甚至没有朝比利看一眼,不过比利发现他嘴角有一丝得意的笑,唇角的肌肉微微上扬。雷操控轮椅走下坡道,来到院子里。短时间涌出的大量肾上腺素让比利一阵难受,但他还是撑起一只胳膊,看了看四周。凯瑟琳不见了。午睡前喝的酒让他嘴里满是臭味。下午,天转阴了,太阳躲进云里,好像一块肥皂漂浮在一缸脏洗澡水上。雷到了院子里,停下来点烟。他真是不简单,这个人,比利心想。聪明绝顶、巧舌如簧,谁都别想辩赢他。他没上过大学却能赚大钱。雷啪的一声合上打火机,又朝院子里慢慢挪了几步,轮椅在有些颠簸的地面上摇摇晃晃地前进。那机器从背后看真叫人心酸,走路的样子难看得像河马屁股,正中央的美国国旗贴纸像个刻薄的低级笑话,似乎有人想讽刺一把,却弄巧成拙。

比利重新躺下,脑袋枕着双手,看着自己的父亲。你以为亲情是人生中确凿无疑的事,是天赐之物?是你生下来的意义?你和他们血浓于水密不可分,历史、基因、共同目标紧密交织在一起,家人应该是你一切动力的最基本的来源,你应该奋力保护他们,爱他们。然而这本该最无须思考的纽带,事实上却最难处理。想要证据?只要对B班做一次调查就可以了。出征前,霍利迪最后一次回家时,他的兄弟说,我希望你他妈的死在伊拉克。曼戈十五岁那年,他爸爸用活动扳手狠狠砸他的脑袋,他妈妈对此的评论是,这下你总该不惹你爸生气了吧。戴姆的祖父和一个叔叔自杀了。莱克的妈妈奥施康定成瘾,被关进了监狱,他爸是个毒贩子,也进去了。克拉克十一岁的时候,他妈妈跟他们一个教会的助理牧师跑了。施鲁姆,没有家人。阿伯特的爸爸是路易斯安那州的通缉犯,丢下儿子不管。塞克斯的爸爸和他的几个兄弟做冰毒时把房子给炸了。

没错,家人是一切的关键,比利得出结论。找到了与家人的相处之道,你也就朝着平静迈进了一大步,不过要想找到,要想发现,你需要策略。那么要去哪里找呢?仅靠年龄的增长显然不够。书?但书读起来太慢了,而且在这段时间里问题总会找上门。当人们被野蛮的天性主宰,哪儿他妈的有时间读书?九一一发生后的第二天早上,雷在广播里呼吁对几个中东国家的首都进行“核清洗”,播放了文斯·万斯与勇者乐队的《轰炸伊朗》和《绿贝雷帽之歌》。比利记得当时他想,这样真的能解决问题吗?悲惨的事情发生了,就意味着之后还有更多更可怕的悲剧,似乎这个过程不仅顺理成章,更是必然的。那些日子似乎已经预示了比利的人生。比利认为当时他就感觉到了自己的宿命——战争要来了,他注定要奔赴战场,某种神秘的、不可抗拒的父子关系确保了这一点。既然父亲热爱战争,儿子怎么能置身事外?当然,对战争的爱未必会转化为对儿子的爱。

轰——隆——隆——,停。轰——隆——隆——,停。他在干什么?雷在篱笆旁的花丛边停了下来。那儿有一丛淡蓝色的花球,长在又高又细的茎上,叫什么蓝雾——比利早上问过母亲,就在他跟布赖恩数了十七只前来采蜜的王蝶以后。院子里整天都有王蝶飞过,吸食一点儿蓝雾的花蜜,再继续向南往墨西哥飞去。雷又点了一根烟,抽了起来,看着王蝶飞舞。比利从未见过父亲花时间欣赏大自然。这个人与自然的关系主要是肉食动物与牛排的关系,可现在看到他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蝴蝶,比利感到此刻就算不是个开始,也是个潜在的可能性。他有些沮丧。假如真有机会,他知道该怎么说吗?假如父子之间本来有缓和的机会,但他们却不知该怎么做,那就太遗憾了,甚至是悲剧,因为这可能是他们在一起的最后一天。这时门又砰的一声打开了,不过没有刚才那么响,布赖恩小跑着穿过露台。

“嘿,比利。”小家伙开心地叫道,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爱极了,比利忍不住笑了。他慢跑着穿过院子,跑向外公,爬到老人的轮椅背上。雷笑了,转动轮椅,两人在院子里哐当哐当地横冲直撞。“让它跳起来!”布赖恩尖叫。雷将操纵杆向后拉,再猛地往前推,轮椅跳了起来,前端离地一英寸。轮椅的最高时速大概是每小时三英里,雷不知怎么想出了让轮椅前端腾空的方法。布赖恩开心得尖叫起来,高呼再来一次。于是他们转了一大圈,又蹦又跳,雷努力操控着轮椅,布赖恩趴在椅背上,傻乎乎地哈哈大笑。渐渐地,轮椅开始围绕着比利转圈,事后回想起来,比利觉得自己不仅仅是因为开心而笑,而是某种针对父亲的情绪令他笑了。后来,比利意识到当时以为自己终于和父亲有了温馨的一刻,可得到的却是父亲一贯无情的无声的“滚开”。 比利不知道雷是如何做到的。但似乎主要是通过眼神,冷酷而轻蔑的眼神,轮椅经过时短短的斜眼一瞥。那一瞬间,雷完全拒绝与比利交流,比利无法用语言描述父亲表达拒绝的方式。这不是为了你。跟你没关系,没你什么事。雷独自享受着这一刻,他什么时候想让布赖恩喜欢他就可以让布赖恩喜欢他,其他人根本不值得他费这个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