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的梦(第7/17页)

吉尔从此回避这位老师,不惜爬楼梯或绕过大楼,免得又要跟她说话。此外,一旦哪页纸上有“全面的”或“受欢迎的”这类字样跃入眼眶,她便不再读下去。

在音乐学院就轻松多了。她遇到的都是和她一样不全面、一根筋的家伙。她发展了一些相当若有若无、充满竞争的友谊。她的一个朋友有个哥哥在空军,是乔治·科克汉姆开涮的人中的一个,也是他的粉丝。一次周日家庭晚餐中,吉尔是客人,他和乔治恰好进门。他们打算去某处大醉一场,途中临时回趟家。就这么着,乔治遇上了吉尔。我爸遇上了我妈。

家里必须随时有人照看科克汉姆夫人。因此,艾尔娜选择在糕点店上夜班。她负责蛋糕裱花—甚至能裱最精致的婚礼蛋糕—早上五点,她可以把烤箱烤出的第一轮面包带回家。尽管她平时双手总抖个不停,连给人端茶都做不到,但是独自一个人干活时,她的手却变得坚定、灵巧、稳定,甚至充满灵感。

一天早上,艾尔莎去上班后—这发生在吉尔来到这个家,而我尚未出生的短暂时期中—吉尔从艾尔娜的卧室门口经过,艾尔娜拉住她,示意她噤声。仿佛有个什么秘密。不过,现在这房子里,你需要向谁保密呢?总不会是科克汉姆夫人吧。

艾尔娜费劲地拉开她书桌的一个抽屉,它好像卡得很紧。“真见鬼,”她吃吃地轻笑着,“真见鬼。你瞧哟。”

抽屉里塞满婴儿服—跟吉尔在多伦多一家出售二手货和处理品的商店里买来的朴素的基本款衬衫睡袍之类可完全不是一回事,都是些针织软帽、毛衣和毛线靴、羊毛尿裤、手工缝制的小袍子。它们囊括了各种粉绒绒的颜色或颜色组合—而不仅仅是粉红或粉蓝—都有钩针锁边,绣着小小的花朵、小鸟和小羊羔。这种东西吉尔几乎闻所未闻。要是她在婴儿用品柜台彻底搜寻,或者仔细打量过婴儿车里面,她就应该知道这些玩意儿,可她没有。

“当然了,我不知道你都准备了些什么,”艾尔娜说,“你或许已经买了好多东西,或者你也许不喜欢手工制作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她不断咯咯笑着,既像是说话时的一种语气词,又仿佛表达着话语中没能明说的道歉之情。她所说的每件事,她的每个表情和姿势,都磕磕巴巴的,仿佛被浓稠的蜂蜜或者黏答答的鼻涕一样的道歉之情所堵塞,吉尔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

“真不错啊。”她机械地回答。

“哦,不,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想要这些。我都根本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它们。”

“很可爱。”

“并不全都是我做的。有一些是我买的。我去了教堂的集市和医院的辅助会,也就是他们的杂货市场。我只是觉着,这些挺好看的。但是如果你不喜欢,或者没准你不需要它们,我随时可以把它们捐到教堂去。”

“我真需要它们,”吉尔回答,“我一件像这样的衣服都还没有呢。”

“你真的没有吗?我做的那些都不咋的,不过或许教堂里的女士们,或者辅助会的女士们做的那些,没准你会觉得它们还能用用。”

这就是乔治说艾尔娜是个神经质的废物的意思吗?(根据艾尔莎的说法,她在护校精神崩溃了,是因为她脸皮太薄,老师对她又未免过于严苛。)你会觉得,她千方百计寻求着安慰,可无论你再怎么安慰她,好像都不够,或者无法让她领会。吉尔感觉,艾尔娜的话语、咯咯的笑声、吸气声和黏答答的表情(毫无疑问她的双手也同样是黏答答的)就像些虫子似的爬在她身上—在吉尔身上—试图钻进她的皮肤。

不过,对此她逐渐习惯了。或者也可能是艾尔娜设法有所收敛。早上,大门在艾尔莎身后关上,她和艾尔娜都会感到一阵轻松—就好像老师走出了教室一样。她们会不紧不慢地再喝一杯咖啡,科克汉姆夫人负责洗碟子。她做这项家务很慢很慢—四处寻找每个餐具该放入的抽屉或架子—有时会放错。不过她还会雷打不动地履行一些仪式,比如把咖啡渣倒到厨房门口的灌木丛上。

“她相信咖啡有助于它们生长,”艾尔娜低声解释,“尽管她是倒在树叶上,而不是地面上。每天我们都得接上水管把它们冲干净。”

吉尔觉得艾尔娜听起来挺像孤儿院里最容易被挑去领养的女孩。他们总是挑中吉尔之外的孩子领养。不过,一旦你能让艾尔娜克服她挥之不去的道歉或者磕磕巴巴的卑微自责(“当然了,我是店里他们最不会来询问意见的人了”,“当然了,艾尔莎不会听我的”,“当然了,乔治从不掩饰他有多么瞧不起我”),她就会说起一些相当有趣的事情。她告诉吉尔那件关于那幢曾属于她们的祖父,现在变成医院中心部分的房子的事,她讲了让她们的爸爸丢掉工作的黑幕交易,讲了糕点房里两个已婚人士之间正发生的风流韵事。她还讲到关于尚茨夫妇从前的生活的传闻,甚至说了艾尔莎对尚茨医生青眼有加。艾尔娜精神崩溃后接受的电疗似乎在她的判断力上击出一个大洞,而透过这个洞发出的声音—一旦清除掉那些掩人耳目的垃圾—可是尖刻狡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