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特斯岛(第8/10页)

我说,我是在写信。

“你在练习簿上写信?”

“是啊,”我回答,“它比较便宜嘛。”

最后一本笔记本变得冷冰冰的,藏在抽屉里,塞在乱糟糟的袜子和内衣下。它变得冷冰冰的,看到它,我心烦又羞愧。想扔掉,又下不了手。

格里夫人没有恭喜我得到这份工作。

“你没告诉我你还在找呀。”她说。

我解释道,我一直就在图书馆挂着名字,而且并没有瞒着她。

“那是在你开始为我工作之前呀,”她说,“现在格里先生怎么办呢?”

“很抱歉。”我说。

“那对他没啥好处,不是吗?”

她挑起粉红色眉毛,跟我说话的口气,与我听到她在电话上对送错货的屠夫或杂货商用的高傲口气如出一辙。

“我该怎么办呢?”她说。“你给我来了个突然袭击,不是吗?希望你以后对别人能更守点信用吧。”

当然啦,这些都是胡扯。我从没允诺过能待多久。不过,尽管谈不上什么真正的内疚,我还是有点不安。我没允诺过她什么,不过我不回答她的敲门,竭力悄悄溜进溜出大门,猫腰溜过她的厨房窗口的那些时刻算什么呢?在她给我端来那些—说实话吧—实实在在的东西的时候,我却报之以淡漠而甜腻的虚伪友谊,那又算什么呢?

“其实这样也好,真的,”她说,“我不想让任何靠不住的人照料格里先生。其实啊,我对你照顾他的方式谈不上很满意,我告诉你吧。”

很快她就找到另一个看护—一个矮小细瘦的女人,黑头发包着发网。我从没听到她开口。不过我能听到格里夫人对她说话。楼梯顶上的门特意开着,就为了让声音传到我耳中。

“她甚至从不帮他洗茶杯。半数时间她甚至从不帮他沏茶。我真不知道她有啥用处。就晓得坐着读报。”

现在我出门时,厨房窗子总会推开,她的声音一路冲到我头顶,尽管表面上她是在和格里先生说话。

“她走咯。出门咯。她现在甚至都不愿冲我们挥挥手了。我们在没人要她的时候给了她一份工作,可她现在手都不愿挥一下。哎哟,连个手都懒得挥一挥哟。”

我没挥手。我不得不走过格里先生坐着的窗口,但是我觉得,这会儿我如果挥手,或者哪怕只是看他一眼,都会让他备感羞辱。或者惹他发怒。任何举动都会像是在嘲弄他们。

走出半个街区,我就把他俩都抛到脑后。清晨光线总是那么明朗,我走路时心情愉快,不慌不忙。这种时候,我不再为之前的生活自怨自艾。在凹室帘子后头一待就是几个小时,在厨房桌边一坐就是几个钟头,徒劳无功地涂满一张又一张纸,还有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陪着一个老头在一间闷热的房间里耗时间。粗糙的小地毯,长毛绒沙发,他的衣服、躯体和那些干巴巴的剪贴本的气味,我不得不勉力应付的无穷无尽的报纸新闻。他保存着并让我读给他听的恐怖故事。(那会儿我丝毫没意识到,它要是放到书里,一准可以归到我素来倍加推崇的人类悲剧的范畴。)对所有这些的回忆,有点像想起儿时的病假,那时我心甘情愿地深陷于舒服的法兰绒被褥中,闻着它们的樟脑丸味儿,深陷于我的疲乏无力,还有从我楼上的窗户看到的迷迷糊糊、难以分辨的树影中。这种经历你只会自然而然地抛到脑后,不会怎么为之懊恼。看起来,似乎是我自身的一个部分—病恹恹的部分?—正被抛到脑后。你或许以为,婚姻可以促成这种变化,但是它没有,至少暂时没见效。我的旧自我一直在休眠和沉思着—它固执、缺乏女性意识、古怪地回避世界。而现在,我迈开步子,接受了正被转变为一个妻子和一个雇员的好运。只要费点心思,我就能变得好看、能干。不再古怪啦。我可以过关啦。

格里夫人拎着一个枕套跑到我门口。她露了露牙齿,做出一个不抱希望的、敌意的微笑,问我这会不会是我的。我毫不犹豫地说不是。我所有的两个枕套都在我们的床上呢。

她像殉难者一样宣布:“哦,它肯定不是我的。”

我说:“你怎么知道?”

慢慢地、恶毒地,她的微笑变得信心十足:“这不是我会摆到格里先生床上的那种布料。也不可能摆到我床上。”

为什么不呢?

“因为—它—不够—高级。”

我不得不回屋,从凹室床上的枕头上扒下两只枕套,拿给她看,这才发现它们不是一对,尽管我一直没注意。一只是用“高级”布料做的—是她的—她手中的一只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