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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也不结巴。曾经使她面部扭曲、憋得苍白,并用力敲击桌子的演说——完全可以将她变成严阵以待、不怕语言攻击的演讲者,她会毫不留情地加以反击——现在可以这么镇定自如、娓娓道来,虽然还是那种空洞的高调,却带着精神上的迫切性,语气却非常温和文雅。她从语言矫正师、心理医生和口吃日记无法获得的一切,因疯狂而如愿以偿。将自己置于孤独无援、肮脏贫穷的危险境地,她赢得精神上和生理上的控制,对说出的每个词都运用自如。聪明才智不再被口吃的苦恼所压抑。

这聪明才智是他亲耳听到的东西,梅丽头脑反应敏捷、表达清晰、深思熟虑,这也是她早在童年时代就有的逻辑思维。然而听到这些东西又让他遭受从未想像过的痛苦。这种才智完美无缺,可是她疯了。她的逻辑是那种将权力与理智完全分离的逻辑,是她早在十岁的时候就纠缠不清的东西。真荒谬——这么理智地对待她是他的疯狂。坐在这里尽量表现出非常尊重她的宗教,可是她的宗教根本不管生活是什么或不是什么。他们两人装着似乎他来此是为了接受教诲,洗耳恭听,由她演讲!

“……我们不认为拯救是以任何方式将人类灵魂与超越它自身的东西结合起来。耆那教虔诚的精神就在其创立者摩哈维拉的语录中,‘啊,人啊,你是自己之友。为什么还寻求你之外的朋友?’”

“梅丽,真是你干的吗?我必须现在问你这个问题。你做过那事吗?”

这是他首先想问的。他们来到她的房间,在别的事情还没有这么痛苦地提及和审视之前,他就想问。他认为自己等这么久是不想让她觉得,自己优先考虑其他事情却不关心她,不管怎样说隔了这么久才见面。现在话一出口,他才知道自己没问是因为无法承受可能听到的答案。

“爸爸,做什么?”

“你炸了邮局吗?”

“是的。”

“你打算也炸掉哈姆林的房子?”

“没有其他办法。”

“除了不去干。梅丽,你得告诉我,谁叫你去干的?”

“林顿·约翰逊。”

“那不行。不!回答我。谁劝你参与的?谁对你洗过脑?为谁干?”

一定有外来压力。祈祷文中说,“让我免受诱惑。”如果人们不受他人指使,为什么这著名的祈祷文里这么说?即使上天赐予特权的孩子也不会自己去干这种事。上帝赐予她爱,赐予她充满爱心、讲求伦理道德并且丰衣足食的家庭。谁招募她、引诱她去干这事?

“你仍然还有这么强烈的愿望,认为自己的后人是无罪的。”

“是谁?不要护着他们。该谁负责?”

“爸爸,你可以恨我一人就行了。”

“你说是自己干的,并且知道也会毁掉哈姆林一家。你这样说的。”

“是的。我是那可恨的人,恨我吧。”

他突然想起她在六年级或七年级写过的东西,那还是在进莫里斯顿高中之前的事。在蒙特索里学校她们班上,老师问她们十个有关“哲学”的问题,每周一个。第一周,老师问,“我们为什么在此?”不像其他孩子写的那样——在此好好干,在此将世界改造得更美好,等等——梅丽的回答是用自己的提问:“猿为什么在此?”但老师觉得这种回答不确切,让她回家认真想想这个问题——老师说,“展开思路去想。”所以梅丽回家后按老师的话做,第二天交上去时加了一句:“为什么袋鼠在此?”在这一点上,梅丽才被老师发现“有些固执”。给班上的最后一个问题是:“生命是什么?”梅丽的答案让她父母那天晚上笑作一团。其他孩子装模作样用心思考的时候,梅丽在桌边想了一小时,然后写出一个不同凡响、简单明了的句子:“生命只是一段你还活着的短暂时光。”瑞典佬说,“你知道,这比听起来要聪明。她是个孩子——怎么发现生命是短暂的?她了不起,我们早熟的女儿。这姑娘会上哈佛。”但是老师却不同意,她在梅丽的答案旁边写道,“这就完了?”是啊,瑞典佬想,就是如此。谢天谢地,就这些,即使无法忍受。

其实他一直就清楚:无须撒旦的协助,她内心所有的愤怒也公开发泄出来。她没受人家的胁迫,也没人可以胁迫她。这孩子曾经给老师写过,不像其他孩子那样认为生命是美好的赐物,是难得的机会,是崇高的事业,是上帝的祝福,而认为只是人活着时的短暂时光。是啊,她的动机全来自她本人,只能如此。她的反抗行为就在于谋杀,而不是别的。不然的话,结果也不会是这种丧失理智的安详。

他尽力让理智再次显现。他费了多大的劲啊。一个理智健全的人接下来该说什么?如果遭到攻击,再次被听到的直言不讳的那些话弄得几乎哭起来——这么平常地说出口却难以置信的一切——一个人可以坚持住,仍然理智行事,可是他接下来该讲什么?如果他还感到像一位称职的父亲,那么作为一位理智的、负责的父亲该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