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第3/6页)
他没有抬头看一眼房子或别的什么,当吉文斯夫妇已经往前走的时候,他仍然站在原地,双腿分得开开,有点内八字地站在潮湿的沥青路面上,然后非常专注地点燃一根烟。他有条不紊地拈着烟,皱着眉头检查了一番,小心地叼在嘴里,然后低头凑近火柴把它点着,忘我地深深吸了一口,就仿佛这根烟给了他前所未有的他所能想象到的身体享受。
等他终于迈步走向房子时,吉文斯太太已经说完所有的寒暄话,甚至连吉文斯先生都有充足的时间插上两句。约翰往前走的速度很快,他踮着脚蹦跳着过来时,才看清楚他有一张宽而精瘦的脸,小眼睛,薄嘴唇,紧皱着眉头像一个长期经受身体疼痛的人。
“爱波……弗兰克。”他重复着母亲的话,那副神情像在努力地记着这两个名字,“见到你们很高兴呐,已经听说过很多你们的事情呐。”他忽然咧嘴笑了起来,两颊往外一扯,苍白的嘴唇之间整齐地露出两排大大的沾满烟垢的牙齿,双眼呆滞就像忽然失明了那样。这个微笑活脱脱就是对那些友善和富于感染力的微笑的魔鬼式模仿,这个表情就这么挂在他脸上好几秒钟,让人误以为这张脸永远恢复不了原来的模样。不过当大伙儿走进屋里时,这个表情消失了。
爱波解释孩子们去参加生日派对了(弗兰克认为这未免太刻意),吉文斯太太则不住口地抱怨十二号公路的交通有多么拥堵。她说了一会儿就住嘴了,因为发现弗兰克夫妇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约翰身上。约翰·吉文斯正在客厅里绕着圈,脚步缓慢而僵直,依旧戴着那顶帽子,并且很仔细地打量每一件物品。
“不错嘛,”他点点头,“真不错,你们有一间挺像样的小房子。”
“你们都不打算坐下来吗?”爱波问。两位老人顺从了,而约翰却摘下了帽子放在一个书架上,撑开双脚,像干农活儿的人那样蹲在自己的脚跟上,然后夹着香烟的手伸到两个膝盖之间,很熟练地把烟灰掸进了自己工装裤往里折的裤脚里。等他重新抬起头的时候,眉目舒展开了。他自以为看上去有一种冷面笑匠式的机智和幽默。
“海伦这个老女人喋喋不休地说你们好几个月了,”他告诉他们,“她说起革命路上年轻可爱的惠勒夫妇,要不就是惠勒路上年轻可爱的革命者。反正我听得有点乱,只要她说话,我有一半的时候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当然有一部分原因是我根本没去听。你们应该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吧,永远都在不停地说话说话说话,其实又什么都没说,让你过了一会儿就会自动闭起了耳朵。不过,这一次我承认她说得有道理。你们这里跟我设想的不一样。这里很舒适,我所说的‘舒适’跟她说的‘舒适’不是一个意思。不过别担心,我说的就是舒适。我很喜欢你们这里,看上去像是一个人们会在这里生活的地方。”
“嗯,”弗兰克说,“谢谢你的称赞。”
“谁想喝点雪利酒?”爱波问,她的手不安地贴在腰上折过来扭过去。
“哦,不用了,别麻烦了,爱波,”吉文斯太太连忙回答,“我们这样就好,你别给自己添麻烦了。其实我们只待一会儿……”
“妈,你能不能行行好?”约翰打断了她的话,“行行好,把你的嘴巴闭上。嗯,我想喝点雪利酒,谢谢啦。给大家都来一点吧,如果老海伦不喝的话我就喝她那份,如果她不会打我的话。哦,不过我在想……”他脸上的机智消失了,蹲着的身体向前倾,就像冲着球场大喊的棒球教练般朝爱波伸出一只手。“你们有高脚杯吗?嗯,听着。拿一只高脚杯,放两三块冰,然后把酒满满倒上。我喜欢这么喝雪利酒。”
吉文斯太太紧绷着身体坐在沙发边缘上,像一团盘起来的蛇。她轻轻地闭起眼睛恨不得马上死去。天哪!竟然要求用高脚杯给他倒酒,竟然把帽子放在人家的书架上,竟然穿着这样的衣服。她每周都为他带上衣服:光鲜的衬衣和长裤,手肘部位缝着一层皮的上好斜纹软呢夹克,开司米羊绒衫;但他总是坚持要穿医院的病服。他这么做是为了羞辱他们。现在他竟然还这么放肆无礼!而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霍华德都那么无能?他就知道躲在角落里眨着眼睛微笑,就像一个老……上帝啊,为什么他一点忙都帮不上?“嗯,这酒真是太棒了,谢谢你,爱波,”她紧张地从托盘里拿起一杯雪利酒,“噢,你们看这些可爱的点心。”她装作一种不可置信的语气,看着爱波打早上就切好去皮的小三明治。“真的,你根本不用那么辛苦。”约翰抓起酒杯猛喝了两口,然后把它放在书架上,直到离开的时候再也没有碰过这杯酒。不过当他在屋里不断地巡逻时,却把整盘三明治吃掉了一半。他每次走近托盘就会抓起三四块三明治塞进嘴里,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让鼻子嗬嗬地发出很大的声响。吉文斯太太首要之务就是稳住这场面,她平稳地说着话,确保句子跟句子间足够流畅,没有缝隙让儿子打断自己。她希望自己能填满这整个下午,不给约翰胡来的机会,她问弗兰克夫妇,怎么看最近分区委员会颁布的新法令。她个人觉得这个决议非常荒谬,但是倒可以把税率减低,这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终归是一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