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第7/8页)

“嗯,确实如此。”爱波回应着。那所房子的轮廓慢慢从浓密的橡树丛中展露开来。房子不大,是木质结构的,伫立在混凝土地基上。房子中间有一个很大的窗,远远看去像一面巨大的黑色镜子。“嗯,我觉得这房子确实挺可爱的,你说呢,亲爱的?不过,当然,这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落地窗。我想我们到哪儿都逃不掉落地窗啦。”

“我也这么觉得,”弗兰克跟着开口了,“但我想一扇落地窗不会摧毁我们的私生活。”

“噢,那样的话就太好了,”吉文斯太太大笑。吉文斯太太靠得很近,就像给他们安全和信心似的,她陪着他们走在光光的地面上,边观察边议论。这所房子给了他们很多想象空间。沙发放这里,大桌放那边,藏书的柜子可以靠着落地窗来遮盖屋主的隐私。尽管客厅的结构过分对称,但是只要家具摆放得有技巧,就不会显得土里土气。而且换一个角度来看,对称也有好处——所有的拐角都是标准的直角,所有的地板都铺设得平整结实,所有的门都安放得当,开关的时候都不会发生任何刮蹭。两人手握门把时,已经开始把这里当成自己的家了。参观装修得无可挑剔的浴室时,他们想象泡在浴缸热水里的感觉,他们的孩子可以光脚在过道上跑,这里没有霉菌、碎屑、沙粒,或是蟑螂。这个房子有很多想象空间。他们生活中日积月累的混乱,就可以在这里被剔除出去。他们可以在这个房子里,在这些树中间慢慢休养生息。就算这需要点时间,住在这样一所宽敞明亮、整洁宁静的房子里,还有什么能让人心神不定呢?

现在,行驶在黑暗中,房子离他们越来越近。厨房和车棚透出了令人愉快的灯光。他们的肩膀和下巴紧绷,摆出了一种粗暴的忍耐的神情。爱波走在前面,气冲冲地穿过厨房,在冰箱前停下来稳住身体,然后打开了灯。整个客厅随即亮了起来。在电灯亮起的一刻,似乎屋里的一切都在漂浮、摇晃,等到这种幻觉消失了,客厅还是有一种不安稳的感觉。沙发在这里,大桌子在那里,但似乎把它们互相调换得更合适;满墙的书确实让大落地窗不那么碍眼,但怎么看都像是公共图书馆;其他家具的摆设多少缓和了空间的拘谨和呆板,但也没赋予房子另一种味道。各处摆放的椅子、咖啡桌、落地灯看上去就像临时聚集在拍卖场上待价而沽。不到六个月前他们不太情愿地在这个角落里打造出了一个凹室来安放电视。(“为什么不?装电视不都为了孩子吗?而且,不要电视显示自己有多清高是很愚蠢的。”)现在这块地方的地毯磨旧了,坐垫上有凹痕,烟灰缸也是满的,整个客厅只这个角落还有点人的气息。

保姆伦奎斯特太太在沙发里睡着了。听到声响,她从睡梦中惊醒然后坐了起来,出现在两人的视线当中。她迷糊着眼,一边拢了拢散落的头发,一边试着挤出一个微笑。两排假牙击打出短促的声响。

“妈妈!”孩子们的睡房那边传来清亮的声音,那是詹妮弗,他们六岁大的女儿。“妈妈,今天的演出很棒吧?”

弗兰克送伦奎斯特太太回家时,两次拐错了方向。伦奎斯特太太紧紧抓着车门和仪表板,脸上保持着微笑来掩饰她内心的恐慌。她以为弗兰克喝醉了。后来在一个人驾车回来的路上,弗兰克一手扶着方向盘,一手掩着嘴。他想回溯整个争吵的过程,但一点用也没有。他说不清楚自己到底还在愤怒还是有些悔悟,他到底希望被原谅,还是希望有原谅对方的能力。由于大喊大叫,他的喉咙还有点干哑,手也因为击打车顶棚而疼痛。这一段他记得很清楚。其他的只想起谢幕时她耸起肩膀站在舞台上,脸上带着伪装出来的、软弱的笑。想到这里,弗兰克软了下来。他感到愧疚。啊,这一整夜的争闹!他必须紧紧地抓住方向盘,因为路灯在眼前迷糊、晃动。

房子暗沉沉的。他沿着山路开上来的时候,看到房子在天空和树丛之间混沌的暗影,只联想到死亡。他进门以后很快穿过了厨房和客厅,蹑手蹑脚地从孩子的房间经过,然后进入卧室,轻轻地把房门关好。

“爱波,你听我说。”他一边轻声说话,一边把自己的外衣脱下,然后轻轻地坐在床的边缘,摆出了一个典型的忏悔的姿态。“请你听我说,我不会碰你的。我只想说,我——除了对不起以外,我实在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这是一次严重的争吵,可能会延续好几天。不过至少他们回到了这个安静的房间,就他们两个人待在一起,而不是在高速公路上大声喊叫。至少整个事情已经进入了第二个阶段——激烈争吵之后的那一段静默。从以往的经验看,无论多么荒谬,这最终会导向和解的。现在她不会不管不顾地要从他身边跑开,而他再也不会怒火中烧了。他们俩都太累了。他们刚结婚的时候,他觉得冷战比相互指责羞辱更难受。每次他都想,肯定不会有什么体面的办法来解脱困境。然而总有解决的办法——无论体面不体面,那就是他先道歉,然后等待,同时不要去想太多。现在这种局面对他来说如此熟悉,就像在穿一件不怎么合身但是很舒服的旧衣服。他可以轻松愉快地穿在身上,不去在意自己的意愿和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