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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身为全宇宙的代表者,我只要一想到宇宙即将陷入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沉闷阶段,便不觉悲从中来。拥有意识的宇宙和没有意识的宇宙,毕竟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我也为自己感到难过。因为我只剩下那么短暂的时间来继续当我自己。假如我不曾把杰夫和哈桑的时间据为己有的话,那么我们三人现在都已经死了,宇宙中的意识也早就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而我自认为非常重要的事情是,我延续了宇宙本身的意识。

接着我开始回想起我自己的生活。但或许我并非在回忆,而是真的又重新回到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在克林舍看见了你:你是那么兴高采烈,你露出淘气的微笑,我们做着昔日常做的事情。我们在晚餐以后散步前往位于乐沃塞特[7]森林中的咖啡屋。我们骑自行车前往大学的布林登校区,或者各自坐在家中沙发的一个角落埋头准备功课。我们开车来到诺曼底,趁着海水退潮的时候徒步走到外面的小岛,你从海床捡起一枚蓝色的海星。我们还骑着自行车前往斯德哥尔摩旅行。途中我们在托腾[8]湖划了划当地一位老农借给我们的老旧扁舟。他猜想我们两个人一定发疯了,而他愿意把小船借给我们的唯一理由,就在于同情我俩精神不太正常。

我向下遥望那颗焦黑的行星。它是我自己的摇篮,而且也是意识的摇篮。遥望的同时,我甚至可以选择前往自己于地球上生活过的任何时间和地点——例如在梅拉伦[9]湖畔的马路旁边。我俩不得不在那里停下来,因为一个轮胎瘪了。我气得咬牙切齿,而你对我直言相劝。事到如今,当我还在自己的太空轨道上运行,而你和全世界都遭到毁灭之后,我才终于领悟你那天早上讲得很对:“不要因为必须修补自行车内胎,就失去了好心情。你这个傻瓜,现在正是夏天,而我们还活着!”

如今我返回地面,将往事全部重温了一遍。我们开着从你父母亲那边借来的汽车,从卑尔根前往吕特勒达尔搭乘渡轮。我们站在甲板上眺望松恩峡湾,随即抵达洛斯纳和外叙拉两座岛屿之间的狭窄海峡,在克拉克海拉靠岸。我们驾车穿越几座岛屿之后,又搭乘小渡轮来到诺拉。那整座被蚀刻出来的群岛自成一个天地,遍布着海湾、岬角、渠道与湖泊。而我们在当地的最后几千米路程,是从诺拉继续开车来到库格鲁夫,途中你要求在一个特定地点停车,以便把最美丽的海景介绍给我看。你因为能够与我一同来到儿时的天堂而难掩心中的兴奋,你喜不自胜。最后我们在你外婆兰蒂的房子前方停下车来,而我才刚刚和她见面,便感觉好像已经认识她一辈子了,但那只不过是因为我可以从她身上看到你的缘故。在那里我们表现得跟小孩子没有两样。我们去艾德斯杂货店购买糖果和冰激凌。每到晚间,我俩就躺在蓝色房间里面的床上,轻声细述自己于漫漫夏日所经历和探索过的所有事物。

一切都围绕着两个故事打转——我自己的故事,以及全宇宙的故事。但这两个故事已相互交织在一起,假若没有宇宙自己的故事,就不会有我的故事,更何况我还花了半辈子工夫来钻研宇宙的历史,而且现在万一没有我的话,宇宙就没有自己的意识了。如今除却我的记忆之外,已经别无其他的记忆存在。

我可以在太空舱内坐上很长时间,看着地球和宇宙的历史事件宛如骑马接受检阅似的,从我眼前列队穿越太空,直到“记忆与意识的年代”在几个小时以后永远磨灭为止。而当我用这种方式来进行思考的时候,我所代表的对象已经远远超出自我。我感觉自己仿佛一直坐在太空舱内,在那里出现了我上述的各种想法。这回我一次也没有遭遇过平常在睡梦中经常会出现的情况——于半睡半醒之际体会到自己正在做梦,我完全不受干扰地继续做梦下去。一颗巨大的小行星撞击了我下方的行星之后,我就置身那艘太空船上。我仍然记得仪表板的全部细节,以及屏幕和显示器所呈现的一切。我可以非常清楚地看见杰夫和哈桑,看见他们脸上的特征与线条——我跟他们十分熟稔,彼此熟悉的程度甚至超过了其他任何人,因为我们曾经在狭窄的太空舱内共同度过那么多个小时。如今他们躺在自己的座位上,生命不再。

我以双重方式来经历那一切,因为我同时也能够离开太空船,与你共同前往我们曾经去过的任何地点,就像我曾经有过的强烈的灵魂出窍的体验。整件事情完全缺乏连贯性,而且不合逻辑,但我可在某种程度内随心所欲选择自己在地面所处的位置和时间,情况就好比是萨满巫师所进行的精神之旅。当我们一起待在诺曼底的时候,我们真的就在那里。当我们坐在哈当厄尔高原的大石头上、共同享用烤鳟鱼之际,我们的确在那么做,我能够闻到烤鳟鱼的气味。其间已无生命状态,而且缺乏时间先后顺序,所剩下的只有延续性和永恒性——它们宛如一个巨大的容器,任人从中抽取一小块又一小块的马赛克碎片。不对!那些马赛克碎片是以色彩缤纷的玻璃所制成,被密封于一个万花筒内,而我就坐在太空船里面看万花筒。我可以选择将哪一块记忆的碎片使用为焦点,并且再度身临其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