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巴比特(第2/19页)

看到以上种种,有人可能会推测,他会像许多同辈人一样,写一个孤独而饱受误解的年轻美国男子的悲伤故事,正如他的第一位作传者马克·肖莱尔(Mark Schorer)的说法,“月球生物小说”。但刘易斯并未囿于自身,他打算去发现美国。他的小说关注到了当时世人热议的问题,也触及了许多及至这个新世纪的开端都与我们息息相关的东西:雷同从众(《大街》和《巴比特》),宗教信仰(《灵与欲》),女性权利(《安·维克斯》),法西斯主义(《不会发生在这里》),种族(《王孙梦》),以及医药科学(《阿罗史密斯》)。多数都颇有争议并引发无尽的讨论。《王孙梦》这部更受黑人欣赏的作品,还被指带有煽动性。

尽管刘易斯是第一个获得诺贝尔奖的美国小说家,但他在世的时候,这并没有使他免于被当作二流文人而遭受冷眼。在某种程度上,诺奖封住了他的命运,因为美国国内立刻出现了排山倒海的强烈反应。美国文学界将诺奖的这一选择看作是故意的戳刺:他讽刺地刻画了美国小城镇的样子,千篇一律、思维狭隘,完完全全地证实了欧洲人最恶意的偏见。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和海明威幸运得多,文学之路也走得更为顺利,但他们在评价对手时却并没有口下留情。海明威作为一个能用寥寥数语表达就绝不费心详述的人,用一句直截了当的话总结了当时甚嚣尘上的观点:“辛克莱·刘易斯一文不值。”

但如果说他时常被美国文学的万神殿晾在一边的话,这种贬抑也常常受到一句“然而”或“但是”的限定。与冷眼忽视相伴而来的,通常是反对这类忽视的、说明为何不能够忽视他的辩解。约翰·厄普代克[88]的兔子安斯特朗受乔治·巴比特的影响不止一点点,近至2002年,他还在《纽约客》上为理查德·林奇曼(Richard Lingeman)所著的传记写了一篇书评(这本书本身也半是受到这种忽视的启发),文章的开头他问道是否有写一部新传记的必要,而他最后只是问:“在上个世纪,有谁[89]和乔纳森·弗兰岑[90]那样——比众人更勇敢、更有条不紊地试图去满足如下要求——作为美国小说家,丢开唯我论和内向的自矜,拥抱这个力求多样与变化的国家本来的样子?”

如前人马克·吐温、威廉·迪安·豪威尔斯一样,对辛克莱·刘易斯来说,这不是一项政治任务,而是一件关乎存在的事情。一大群更早期的作家,如厄普顿·辛克莱[91](Upton Sinclair)和西奥多·德莱塞[92],以及一群稍年轻的作家,如理查德·赖特、F.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威廉·福克纳、索尔·贝娄、弗兰纳里·奥康纳,都以他们各自的方式做了同样的事情。就在乔治·F.巴比特在1922年来到世间三年后,我们就将认识一个名叫杰伊·盖茨比的年轻人——巧合的是,他为了追求他所认为的美国梦,死于虚构的1922年,留给我们一个关于港口尽头那盏绿灯的永远未解的谜。

尽管刘易斯的小说被称作社会小说,但它的灵感并非来自政治或者意识形态,而是来自一种给予他使命感、给他理由活下去的激情。“世人根本不谈论刘易斯,”戈尔·维达尔说,“但他书中的人物——作为一种类型——会顽强存在下去;事实上,自狄更斯之后,相比其他作家,他是将自己的意图最多地诉诸了语言的作家。”

他对美国的忧虑启发了他的文学使命,这种情感将他跟爱默生和惠特曼——或许最多地是跟梭罗,因为刘易斯非常欣赏他——联系在了一起。“我们没有文化、没有高雅吗——只有这些让我们浑浑噩噩活着、为非作歹的本事吗?——就要这样获取一丁点儿的世俗财富、名望或自由,再用这点东西制造一个假象,仿佛我们都肤浅空虚,没有柔情也没有生活的重心吗?”1863年,梭罗在一篇发表于《美国大西洋月刊》的对美国的尖刻批评中写道:“即使我们承认美国已经从政治暴君手中将自己解放出来了,但它也仍是经济与道德暴君的奴隶……我们要将这称作自由的土地吗?生而自由却活得不自由是什么样子?……我们都因为一心投入贸易、商业、制造业、农业和诸如此类的东西而变得扭曲狭隘,它们不过是手段,不是目的。”

美国的商业主义跟它的个人主义一样都是老生常谈,这个主题也吸引了许多作家。H.L.门肯不遗余力地讽刺过他所说的美国的“愚民大众”。在他的著作中,在美国伟大的社会现实主义者西奥多·德莱塞、弗兰克·诺里斯[93]、约翰·斯坦贝克[94]和厄普顿·辛克莱的小说中,自然还有马克·吐温的《镀金时代》里,我们都能找到这种主题。可以说,在真正的美国精神捍卫者当中,作家和思想家一直是最坚定不移的,他们要求读者去质疑自以为是的规范,认识不公的存在,承认这个致力于制造更多新鲜事物、腾飞进取、雄心勃勃的国家也有阴暗面。